第六卷 狂歌凌霜,天下第一 第二十四章 瀟瀟帝王

午時已過,天上有厚重的雲層飄過,陽光暗淡了一會兒,水月庵中,正是一壺水煮沸的時候。

水月庵臨水而立,規模不大,其中甚至沒有幾座像樣的佛像。

這裡平時也只有一個老尼姑守著,後來,歸海一刀的母親路華濃,因為這裡是離家最近的禮佛之所,就常到這裡來參拜靜修,一來二去的,路華濃就跟老尼熟悉起來。

前兩天路華濃又到水月庵來的時候,剛好老尼姑要到一個富貴人家去,陪人家的老祖母談談佛經,也順便看看能不能化來一些錢財,為這水月庵中,添置一尊泥胎金身。

她將水月庵暫時託付給路華濃看顧。

只是那個老尼姑絕不會料到,這回,路華濃才在這裡待了兩天,水月庵就迎來了一個家財萬貫的尊貴客人。

這是一個年約五十左右的男人,相貌清矍,雙眼炯炯有神,面色微白,一襲黃衣,背上背著一個一看就有些年月的木匣。

「這裡只有一些粗茶,我也不懂什麼茶道技藝,還望蕭谷主不要嫌棄。」

路華濃取出了一小撮茶葉,直接用沸水沖泡之後,就將那粗竹節製成的茶杯推向黃衣老人面前。

黃衣老人的手掌在茶杯上方招了招,嗅了下那一縷熱香,微笑道:「粗茶也是茶,所謂的上品下品,不過是香味的偏好不同,此情此景,這杯茶恰到好處。」

路華濃聽他這麼說,就點了點頭,坐在桌子對面,手上握了一串念珠,開始默誦佛經。

她不知道黃衣老人為什麼來找她,也沒有那個心力主動去問,能為他泡一杯茶,已經是舊年好友突然上門,難得的一點禮待了。

黃衣老人看著對面婦人面上平靜無波,實則消沉暗淡的模樣,輕嘆了一聲,說道:「我記得,弟妹其實要比我小十幾歲,沒想到這些年不見,你看起來倒是要比老夫更加蒼老了。」

路華濃聲音平平地說道:「蕭谷主如果願意的話,即使是當場白髮返黑,青春常駐也不稀奇,我不過一個老婦,垂頭日下庖廚之中,面上顯老一些,更不稀奇。」

黃衣老人問道:「你到底是筋骨勞損,還是心中始終不肯放過自己呢?歸海兄弟即使是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希望看到你這幅模樣的?」

路華濃眼神低垂了下去,說道:「無論我是什麼模樣,他又怎麼會願意見我呢?這些年,我就這麼渾渾噩噩的活著,只不過是因為怕我太早去了黃泉之中,讓他煩心的日子過得更長。」

「你明知道歸海兄弟絕不會這麼想的。」黃衣老人搖頭,道,「當年你出手的時候,他最後一刻的清醒,眼神中也絕沒有半點恨意。」

路華濃不為所動,道:「蕭谷主,你既然知道他,也該知道我。」

「是,你既然覺得他是恨你,那老夫說什麼,你都不會聽的。」

黃衣老人端起了茶杯,輕輕晃動著其中的茶水,過了片刻之後,又說道,「但是,你這份仇恨壓在心底里,恨著自己,你們的孩子卻不知恨誰,他的人生更長,如果再這麼下去的話,也許日後,他會過得比你更辛苦。」

「一刀?」路華濃臉上的表情終於有了明顯的變化,「你這麼說,是他最近又出了什麼事情嗎?」

黃衣老人說道:「老夫近日出谷來,向幾個風媒組織買了些消息,其中有提到,一刀他最近幾年,累計花了上萬兩的銀子,請託天下第一庄的天下第一名探張進酒,探查歸海兄弟的死因。」

路華濃驚道:「上萬兩銀子,他哪來這麼多的錢?」

護龍山莊的地字第一號密探,加上御前五品帶刀侍衛的俸祿,也絕對不可能在區區幾年的時間裡面,攢下這麼多銀子。

黃衣老人解釋道:「當年他擊敗了霸刀,霸刀保留在絕情山莊中的半生積蓄,幾乎都被他帶走。張進酒這人最愛享受,請他查案,要價不菲,但是請託之人花的錢越多,張進酒查的時候也就越用心。」

路華濃嘴唇無聲的動了動,神色放空了一會兒,最後才不知是釋然還是怎麼,說道:「他查出來了。」

「不!」

篤。

黃衣老人放下了茶杯,盯著路華濃,道:「了空,麒麟子,劍驚風三個人,都發動他們的勢力,阻撓張進酒查詢,拖延至今,張進酒也沒能確定最後的答案。但是老夫記得,當年那把小刀,還留在歸海兄弟的屍骨上。」

「那把小刀,跟汗血寶刀的材質是一樣的,都是鞍山玄鐵精鋼打造,如果哪一天,張進酒捉住了這個線索,一刀見了屍骨的話,他就會知道真相。」

路華濃低聲道:「這也沒什麼不好。」

「但老夫已經讓我女兒去扔了那把刀。」

此言一出,路華濃微愕,抬頭看向黃衣老人。

黃衣老人不疾不徐的繼續說道,「事急從權,縱然驚擾了歸海兄弟的屍骨,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等老夫百年之後,再去向他致歉吧。」

半晌之後,路華濃在靜默中逐漸流露出凄哀之色,口中已經不自覺的換了稱呼:「蕭大哥,你何必做到這一步。」

「不然呢,讓你的兒子因為那把小刀,最後認定是他的母親殺了他的父親嗎?你可曾想過,這對他會是多大的折磨?」

黃衣老人風骨清雅的儀容之中,忽的流露出一絲明銳,「我更不解的是,為什麼這麼多年了,你都沒有跟他說清真相。」

「怎麼說呢?」路華濃苦笑,「告訴他,是我,用百鍊送我的刀背後偷襲,害死了百鍊?」

「不,你該告訴他,是他的父親走火入魔,不幸身亡。」

黃衣老人之前溫和嘆惋的神情逐漸斂去,說話的時候身上只有一股孤冷之氣,雖然說的話都是為了對方好,卻更像是要用一種強硬的姿態改變對方的認知。

「弟妹,你要明白,老夫的友人,歸海百鍊,他因為走火入魔而死,這本來就是事實,也是唯一的事實,更是一刀理應能夠知道的實情。」

路華濃聽著這話,雖欲反駁而又無力反駁,目光漸漸空洞,回憶起了當年的情況。

當年歸海百鍊修鍊雄霸天下,一開始,還能夠憑自身的意志強壓住失控的風險。

因為歸海百鍊並不是個嗜殺的人,他有妻有兒,和睦美滿,他有刎頸之交,至誠好友,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已足夠的幸福。

所以前期,他甚至能夠用這種幸福的感情,化解心中時不時涌動的殺心。

可是,他也是個武痴。

他追求著天下第一刀的名譽,明知道雄霸天下可能影響自身的性格,也不願意放棄這門奇絕的刀法。

於是,當他在刀法之中沉浸的越來越深,某一日驀然發覺,他心中那些濃烈的感情,已經壓不住蓬勃欲發的殺意。

他最好的四個朋友知道他的異狀之後,約定在辟邪山莊,試圖為他鎮壓心魔,解決這失控的風險。

那四個朋友,有與歸海百鍊多年相知的三人,分別是少林方丈了空,麒麟門高手麒麟子,還有當時號稱第一劍客的劍驚風。

第四人,則是與歸海百鍊以武會友,只有幾面之緣卻相見恨晚的帝王谷主,蕭王孫。

原本有著四人齊聚,即使歸海百鍊在治療途中失控,也絕對足以將之強行制住,繼續治療。

可惜,蕭王孫那一日晚到了一步。

在他抵達那裡之前,歸海百鍊發瘋,一刀重創三名好友,在即將殺死那三人的時候,路華濃在背後出手,以飛刀擊中了歸海百鍊的後背。

本來,以歸海百鍊的功力,即使是在神志狂亂的狀態下,被那一記飛刀擊中,傷的也並不算深,可是,那一刀偏偏傷了他督脈的穴位,恰好截斷了他督脈之中的內氣運行。

督脈是雄霸天下這招刀法的運行樞紐,此脈一斷,雄霸天下的刀氣失控,歸海百鍊回天乏術,當場身亡。

如果說歸海百鍊是死於走火入魔,並沒有錯,但也可以說真正殺死他的,是路華濃。

「在一刀小的時候,我曾經跟他說過這件事。」

不知過了多久,路華濃才開口,「我曾經嘗試跟他說,他爹可能會是死於走火入魔。可是他不相信。」

路華濃的語氣中帶著深深的疲倦,閉上了眼睛,「他堅定的認為,一定是有人害死了他的父親。那個時候,他明明只是一個小孩子,為什麼會如此肯定呢?」

「那個時候他只是一個小孩子啊,又為什麼會把這個念頭一直保持到如今呢?」

這老婦人睜開眼睛,竟然笑了笑,「所以我就明白了,這是天意啊。」

「是天意指引他,讓他堅信自己的父親不是走火入魔,而是被人所害。」

路華濃手中套著念珠,雙手緩緩合十,虔誠的如同正在感謝上蒼,微笑著說,「而這個害死了他父親的兇手,就是我。」

安靜的時光中,竹林里,有落葉被吹到了水月庵的院子,那些竹子晃動的聲音,混著鏡映湖上微波蕩漾的水聲。

天地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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