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狂歌凌霜,天下第一 第二章 白衣公子稱海棠

到了第二天凌晨的時候,方雲漢才尋到一個村莊,找人問明了道路,帶著黃雪梅來到了物澤峰。

此時,天光已漸漸亮了起來,群星隱去。

西方的天際,僅餘一輪彎月懸在高空之上,在山中遊盪的霧氣遮掩之下,顯得不甚朗然。

這是群山間一日夜之中最潮濕的時候,雖然不曾下雨,但是那些樹木、蔓草,都像是剛被一層水潑過,地上的土壤濕潤得像是一腳踩上去能滲出一汪水來。

泥土、植物的氣息如此濃烈,但在靠近物澤峰上的時候,卻還是掩蓋不住那股血腥味,當他們真正來到斷崖邊,就連土壤上的水光,也漸漸帶上了一點點淡紅的顏色。

面前的一切都很安靜,腳下是一條被人常年踩踏形成的小路,兩邊荒草及腰高。

環顧四周,可以看到許多地方有大片荒草倒伏或斷裂的痕迹,血腥氣最濃的就是那些地方,但沒有屍體殘留,只有一些兵器的碎片插在草叢間,反照著朦朧的月光。

而在腳下這條路的盡頭,是一片茅草屋倒塌之後的廢墟。

那片廢墟已清晰可見之時,方雲漢感覺到懷裡的小姑娘用力掙扎了一下,就把黃雪梅放了下來。

小姑娘抱著木匣向廢墟的地方急走而去。

她沒有跑起來,像是不敢太快抵達那裡,害怕去面對難以承受的慘象,但是她也根本沒有辦法停下自己的腳步,抑制住自己奔向「家」的衝動。

於是,她只能急走。

很快,那一片廢墟已經近在咫尺。

覆蓋著茅草的屋頂,裂成了三四個部分,但沒有直接層疊覆蓋於地面,而是互相抵靠著,像是一座非常簡陋矮小的帳篷立在那裡。

而在這「帳篷」四周,本該是四面竹牆,還頗具匠心的編織出了竹窗,此時也殘損不堪,大半的牆體向四面倒下,上面潑著大片的濺射狀血跡,還有一些竹片孤零零的豎在地上,尖端斷裂處掛著一些破損的衣料。

一眼看去,同樣看不到哪裡有屍體的痕迹。

黃雪梅站定在廢墟前,唇角動了動,用力綳著臉上每一寸皮膚才能保持的表情,像是要垮塌一樣。

但這小姑娘終究忍住了。

她拋下了木匣,無視了那個「帳篷」邊緣向外刺出的一根根尖銳竹茬,就想彎腰鑽進去。

方雲漢出現在她身邊,先她一步出手一推,一股沉緩而強勁的氣勁沖刷過去,把那幾片破碎的屋頂掀開。

頓時,一股濃得這山間霧氣,夜間露水都化不開的血腥味,撲鼻而來。

那本該是屋子裡平坦的地面,此時一根根竹木倒在其中,交錯的壓在泥地里,從這些竹子分割出來的一塊塊區域之間,可以看到延綿的血色,間或有幾塊切口平整的布料、頭髮落在其中,都已經被血染紅。

還有幾塊看起來像是風乾的肉,被細麻繩串著,也泡在血水中。

這裡的血,多到連土壤都已經吸收飽和,真的在地面上多了一層血色的積水,浸泡著那些破裂的竹子。

方雲漢心中略微估算了一下,在之前的那場戰鬥中,光是這茅草屋所在的範圍內,就至少死了二十多人,而且還是斷肢甚至碎體之類兇殘的死法,否則不可能出現這種血積如潭的景象。

啪!

小姑娘已經一腳踩進了血水中,血泊晃了晃,從那些壓倒的竹木之間滲透出去,開始向外流淌。

一步一步地踏過血色,她走在這本該最熟悉的地方,身邊卻環繞著濃濃的血腥氣,陌生到令人想要嘔吐,身上也越來越不適。

黃雪梅身上的衣物,在方雲漢把她從水中救出來之後,已經運功烘乾,之後就一直維持著乾燥溫暖的狀態,連那些被刮蹭出來的傷口也不覺得疼。

可是當抵達了這片斷崖,脫離了方雲漢的懷抱之後,那種包裹著她的溫暖氣息也消失了,在這山間的濃霧中,衣服很快像是被雨淋過,濕噠噠的貼在了皮膚上。

回來的時候,黃雪梅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可她在這裡,居然連屍體都看不見了,強忍悲傷的表情鬆動,成了一種無依的茫然。

她獃獃的抬起手來,看著那有好幾道劃痕的手背,身上那些小小的傷口也都傳來麻癢的感覺,衣服越來越濕。

觸覺,嗅覺,視覺的交相衝擊,忽然使她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自己是在這血色中打個滾,才會被血浸濕。

這種想法使她幾乎立刻要吐出來,只是胃裡抽痛了一下,僅僅吐出了一口酸水。

「有人剛從這裡離開,沒走遠。」

方雲漢的聲音打破了小姑娘的恍惚,他在黃雪梅身側半蹲下來,憐惜的將手撫在小姑娘背上,調理她的氣血,盡量溫和地說道,「我們到那裡去看看吧。」

沉默中,黃雪梅懷中被塞入了木匣,再次被抱了起來,往山下去。

他們上山的時候,走的是從前黃雪梅一家來往的小路,這次下山,卻是從另一個方向,直接在荒草間飛掠過去。

物澤峰高數十丈,山體表面頗為廣闊,換了一個方向之後,就是截然不同的景緻,除了人心還縈繞著剛才所見的那一片沉重血色,外界的青草黑土,卻是逐漸不見半點刺眼的紅了。

方雲漢帶著黃雪梅落在了一根樹枝上,目光投向了百米之外的一片空地之間。

那裡站著十餘名像是捕快打扮的人,一個個氣宇軒昂,腰佩鋼刀,看著絕非一些尋常府衙之中濫竽充數、得過且過的人手。

不過從他們的站位和行動來看,都是以一名白衣束髮的年輕人為首。

這個距離,他們的對話也逃不過方雲漢的耳朵。

此時,一個捕快正向那年輕人彙報,道:「我們在山崖下搜找到的殘屍拼湊之後,只有十幾人,但想來,是因為戰後各大門派有幫他們的門人收屍,這物澤峰上,真正死傷人數當是十倍於此。」

年輕人點點頭,看著面前一座新立的墳墓,以樹榦削成墓碑插在上面,卻是空白無名。

「東南諸派高手覬覦天魔琴,苦心尋得已經隱居的丑靈官黃冬,掀起這一場亂戰之後,徒然將各派弟子百餘人的性命葬送,也未曾有一方得琴而歸,何苦來哉。」

年輕人感慨了一句,將手中摺扇一合,向那墓碑刺出,手腕抖了幾下之後,木頭上就出現了一個不甚明晰的「黃」字,幾許木屑凋落。

捕快看他刻了一個字就收手,道:「不把完整的名字寫上去嗎?」

年輕人將摺扇敲在掌心,道:「不必了,離這麼遠立這個墳,就是不想以後有人再來打擾一對夫妻的屍體,他們生前就想要隱姓埋名,死後又何必留下全名?」

百米外的樹枝上,方雲漢給黃雪梅換了一個姿勢,讓面朝他背後的小姑娘能轉頭看到墳墓那邊,之後輕聲說道:「你爹娘應該就是葬在那邊了。」

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並沒有什麼遮掩的意思,也未曾運起傳音之法。

墳墓前的白衣青年忽然耳朵一動,眉宇之間掠過了一點思索的神色,卻並沒有轉頭看向那邊,反而展開摺扇,對周圍的捕快說道:「既然屍體已經都處理完了,我們也不必多留,這便離開吧。」

那些捕快聽令行事,毫不拖泥帶水,白衣青年一邁步,他們也跟著轉身就走。

所以,不曾加速也不曾刻意等待的方雲漢抵達墳墓前的時候,那些人的身影也已經被茂密的林木藤蔓所遮掩。

方雲漢放下黃雪梅,朝那白衣青年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他怕小姑娘衝動,又要做出什麼徒手挖土確認屍體的事情來,只看了一眼之後就又把視線移回了黃雪梅身上。

出乎意料的是,這一次,小姑娘像是已經徹底接受了事實,反而表現的比前幾次平靜的多了。

她只是眼眶泛紅的盯著那墓碑看了一會兒之後,就跪下來,把木匣橫放在身前,結結實實的磕了三個頭。

「爹、娘!女兒大難不死,絕不會忘記那天的事情,如果你們泉下有知的話,就好好看著,看著女兒長大……終有一日,我會讓你們瞑目。」

黃雪梅只言未提報仇的事情,但報仇的決意,已經從她那嬌小的身體中透發出來。

說完了這段話之後,再次站起來的黃雪梅,雖然額頭沾了泥水,一團臟污,兩眼微腫發紅,卻不再顯得弱不禁風,搖搖欲墜。

她轉身看向方雲漢,又要跪下,方雲漢連忙一手托住她,道:「小丫頭,你要幹什麼?」

黃雪梅仰起頭來,目光堅定不移,道:「請恩公受我三拜,不然雪梅餘生不安。」

「我不喜歡看人跪拜,尤其是你這種小孩子。」

方雲漢聲線微肅,鬆開了手,凝定的眼神卻給小姑娘帶來了更大的壓力,「你要謝我的話,就不許跪。」

黃雪梅遲疑了一下,雙手捧起木匣,低頭道:「救命之恩,雪梅無以為報,這匣子裡面,是我們黃家的重寶,也是我現在唯一能拿出來的東西,請恩公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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