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繁華非夢,誰是英雄 第一章 破廟內外的人

此處人間,時已入秋。

一場秋雨一場寒。

荒野間一條小河流過,河底水草豐茂,河水清澈見底,因這一場秋雨泛起了陣陣寒霧。

霧氣從水面上飄過,到岸邊,縈繞在一叢叢荒草之間,草地被雨水打的泥濘,積出一個個水窪。

有些水窪的形狀,就像是腳印,也許確實是腳印,是不久前有人在這荒草之間走過,從河邊走向了那大約四十米外的破廟裡面。

這破廟,其實屋頂還算是密實,沒有多少漏雨的地方。只不過兩扇門和門檻都爛掉了,廟裡那一尊原本不知是山神還是水神的泥胎神像也橫倒在地,堆滿了灰塵和蛛網,還有老鼠吱吱的叫聲從陰暗處傳來。

原本在神像前那一張斷了腿的供桌已經被人劈成木柴,混著從房樑上扯落下來的黃色帷幔,燃起了一堆火。

有一個穿著深色勁裝的男人就坐在這火堆旁邊。

這個男人長相不錯,雙眉挺秀如刀,兩撇鬍子也如刀一般,背後更背著一把古色古香的大刀,那大刀的刀柄頗長,高過他頭頂,刀鞘上有許多硃紅色的篆書,更像是一件有意仿古、且真有古意的藝術造物,而非是殺人的兇器,長刀上甚至隱約有一種檀香味散發出來。

只不過現在這檀香味裡面,也混了血腥氣,血腥氣來自這個男人的身體。

他身上至少有十一處傷,應當是被刀斧槍矛所傷,有深有淺,但最淺的一道,也入肉寸許,傷口不怎麼流血,但是肯定是泡過涼水,裂開的皮膚顯得異樣的蒼白。

此時,這個人正在給自己上藥包紮,他帶的葯恐怕不夠多,所以只能先塗抹在那些更嚴重的創口上,繃帶也不夠多,往往只能纏過兩匝。

可是草草包紮完畢之後,這人彷彿就精神了一些,又從懷裡取出一個油紙包,拿起紙包裡面的麵餅,細細的撕咬、咀嚼。

破廟外面,秋雨間的霧氣更濃了些,拉長了的生澀語調唱著韻律古怪刺耳的詞句,飄飄忽忽地從雨間傳來。

「救生不救死,就死莫怨人,菩薩行天針,不救求死魂。」

天色昏暗,這樣曲不成曲調不成調的歌聲裡面,帶著濃濃的不祥意味,可破廟裡的男人只是靜靜的咬著麵餅,連眼睛都沒抬一下。

有踩水的聲音靠近,一個遊方郎中打扮的老者朝著破廟這邊走來,他額頭上生著兩個肉瘤,尖嘴猴腮三角眼,看著令人生厭,但是他走在雨水中畏懼寒氣,縮頭縮腦的樣子,加上衣服濕了之後更顯得瘦弱的身材,卻不禁讓人生出對年事已高之人的憐憫。

這老者一隻濕漉漉的腳踏入了破廟的時候,勁裝男子仍垂著眼,咽下一口餅,開口道:「何必裝模作樣呢。以閣下金國至尊府九兵衛之一,三首蛇的特殊形貌,就算是道邊童子見了,也知道要戒懼小心,畏而遠之,跟尋常遊方郎中實在是天差地別,怎麼也像不起來的。」

遊方郎中進門的時候還似模似樣的打了個寒顫,聽了這話,卻突然就把畏縮的手腳、弓著的腰背全挺了起來,用那生疏怪異的腔調說道:「看來你也不只是有一份莽力,更有一份眼力,可惜沒有運氣,你的路,到這裡算是盡了。」

「路在腳下。」負傷的男人說了四個字,忽然抬頭。

遊方郎中見他抬頭,身子驟然一緊,更下意識的朝旁邊側了一側,流露出了內心深處對這人的忌憚,甚至是幾分畏懼。

不過那負傷男子根本不曾看他,而是盯著破廟大門正中方位向外十步的一條影子。

那是一個身穿黑色皮祆的大漢,一身塞外牧民的打扮,看那身材,體重至少要比這個瘦猴也似的遊方郎中高出五十斤,可他出現在這裡的時候,外面濕潤的泥土,沾雨的雜草,積雨的水窪,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就連風聲雨聲都沒有半點異常,好像那裡根本就不存在一個身高近七尺的漢子。

側過身子的遊方郎中這時也反應過來,面露喜色:「你來了。」

這兩人顯然是一夥的,他們幾個人是分頭搜索,遊方郎中最先發現這破廟中的人,只怕自己孤身對付這人力有未逮,又怕自己離開去通知的時候,被這人抓住機會離開,所以才唱出歌謠,並親自現身阻攔牽制。

等這黑襖漢子一到場,遊方郎中的心立刻就定了下來。

負傷男子心裡則沉了一沉,聲音也沉下來:「捲雲鷹。」

「正是。」

這個黑襖漢子的中原話就說的要比那個老郎中好出太多,他也不曾裝神弄鬼陰陽怪氣,一現身,人還在破廟之外,面上已經流露出明顯的激賞之色。

「沈虎禪,你五天四夜前,潛入萬戶營帳,刺殺我軍大將,得手之後,居然能從軍營之中一路逃竄至此,更幾乎甩脫了所有的追兵,不愧是七大寇之首,果然有萬夫不當的勇力。」

說話之間,名為捲雲鷹的漢子也不見怎麼抬腳邁步,就已經來到破廟之內,更越過了三首蛇,直趨這神廟正中。

他雙手負後,彷彿本來就是這裡的主人一般環顧四周,目光在卧倒的神像、陰暗潮濕的牆角、遍布蛛網的房樑上掃過,搖頭不止,最後轉頭向右,俯視著坐在火堆旁的沈虎禪,嘆惋道,「可惜,你這樣的壯士,做出這樣的大事,如果在我們大金,該有千人聚宴,持玉杯,坐金椅,皇帝恩旨嘉許,如今卻只能縮身破廟之內,缺衣少葯,獨自舔舐傷口,何等凄涼?」

窗外秋雨浸寒,此時剛好來了一陣風,雨點從大門那邊打進來,坐在火堆邊的沈虎禪臉上也有几絲涼意,他把剩下的半塊餅卷好,塞回懷裡,失血過多而顯得蒼白的臉上一片靜氣,道:「千年暗室,一燈即明,外面的風雨再大,我眼裡還有這堆火燃著,不但溫暖,簡直滾燙,哪有什麼凄冷沁涼?」

三首蛇怪笑道:「破廟殘火,揮手可滅。」

他說話的時候就要抬手出掌,卻見沈虎禪一對刷了黑漆似的濃眉抬起,好像兩把黑森森的寶刀舉了起來,刃下有眼,竟然逼得他心中一顫,那隻手舉了一半,又揮不出去,又放不下來,手肘竟然有些僵了。

一片黑影橫移,捲雲鷹側身擋在三首蛇身前,解了三首蛇的窘迫,自己接下了沈虎禪的目光,面上笑容更深,贊道:「好,虎死不倒架,你傷重至此,搶步逃離都難以為之,還有這樣的威風,合該是我們金國的好漢,至尊府的幹將。」

「什麼?」

此話一出,三首蛇先驚叫了一聲。

沈虎禪雖然沒有發出這樣的叫聲,但也受驚不小,有些失態的舉起手來指了指自己,道:「你的意思是,你要招攬我?」

捲雲鷹朗然道:「不錯。」

沈虎禪啼笑皆非似的一噎,慢吞吞的道:「我剛殺了你們一員大將。」

「只要你棄暗投明,再立幾件大功,加入至尊府,足可以名列九兵衛,有大元帥在,過往之事大可一筆勾銷。」捲雲鷹不以為意。

他說的是實話。

金國至尊府之主完顏決,號稱五路兵馬大元帥,是完顏阿骨打的親兄弟,深為如今金國皇帝所忌。可是完顏決武功高絕、名望亦隆,金國皇帝不但不敢動他,反而多番恩賜、安撫,甚至特許他自稱為「朕」。

如果完顏決出面,沈虎禪做下的這些事確實可以壓下去。

沈虎禪臉上已經沒什麼表情了,只低頭,看著那堆火。

捲雲鷹以為他猶豫不決,心中暗喜,更加急勸說:「沈虎禪,我知道你是有志氣,有毅力的人。你出道以來,剷除貪官污吏,拼殺黑道豪強,大事好事做了不少,可是你換來了什麼?」

「你們七人結義,被官府稱之為七大寇,做的事情越多,官府通緝你們越急。」

「當初三陽縣遭了水災,顆粒無收。宋室的皇帝卻認為那三陽縣用了他新批的春耕之法,有能吏指引,理當大獲豐收,要他們把多餘糧食摺合成三十萬兩白銀上交,是你們力拚楚將軍、苦鬥萬人敵,才集齊了這些白銀,為三陽縣解圍,結果是,針對你的懸賞,又加了一萬兩白銀。」

「你在這樣的地方,拼上一輩子也只能是寇賊,如果投身……」

「看來你對我生平打聽的甚為詳細。」沈虎禪開口打斷了他的話,拾起一根木柴,撥動了一下火堆,道,「那在你所知的我生平經歷之中,我當過大宋的官嗎?」

捲雲鷹一愣,道:「這卻不曾。」

「我從來不曾入仕,朝廷對我怎麼看,又跟我有什麼關係?天子再荒唐,我也只當他是路邊一塊頑石。我做的事,是為百姓做,我背的刀,是為百姓磨。」

沈虎禪扔下木柴,火堆蓬了一下,另一隻手已經抽出背後的刀,連著刀鞘一起抽出來,刀刃還在鞘中,刀鞘上硃紅色的篆書靠近了火堆之後,空氣里的檀香味更加濃郁了,「我用這把刀,入萬戶營帳,斬下你們那個將軍的頭顱,是因為他惡習如猛鬼,最近一次,就抓走素陽鄉一百零三戶,四百零七人,不分老幼,用活人當箭靶。你們九兵衛所殺的宋人,已經遠超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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