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3章 我的道

對於帝後而言,飢餓這個詞有些遙遠,又有些觸手可及。

從小到大帝後都沒挨過餓,但當他們執掌天下後,卻又知曉了飢餓對於這個龐大帝國的危險。

百姓吃不飽就要鬧事。

軍隊吃不飽就要鬧事。

所以得出一個結論,民以食為天。

李治想過賈平安反對封禪的無數理由,譬如說靡費錢糧,譬如說勞師動眾……等等,但他從未想過竟然是餓怕了。

他看了一眼皇后,皇后的眼中多了些黯然,顯然是想到了賈平安小時候的經歷。

餓怕了。

他想到了楊德利。

但凡知曉哪裡有浪費,那麼哪裡就會有楊德利。

一句餓怕了,比什麼封禪靡費都來得更直接和猛烈。

有那錢糧為何不拿去救助百姓?

李治溫聲道:「你還記得當年之事?」

他見過許多官員,大部分都出身不凡。極少數出身貧寒的官員到了一定境界後就忘卻了自己的出身。他們會驕奢淫逸,比那些出身不凡的官員更加貪婪。他們會俯瞰曾經的鄉鄰,厭惡那些貧寒的百姓……

賈平安抬頭,「記得。」

他怎麼會不記得……穿著腳指頭露在外面的解放鞋,襪子是沒有的,身上的衣裳都是有許多補丁的,冬天會冷的耳朵和手腳生凍瘡……

那些時日他從未忘記過。

武媚輕嘆一聲。

皇帝知曉這聲嘆息的意思,「若是因此和同僚交惡你也願意?」

賈平安說道:「道不同不相為謀。」

我有我的道,我走我的道。

你若是願意加入這個道,或是贊同這個道,那咱們就是朋友。你不贊同沒關係,但別在路上設障礙。

就那麼簡單。

「若是舉目皆敵呢?」

「求同存異。」

政治從來都是妥協的藝術,一味強硬不會有好結果。

王安石強硬的像是一塊石頭,結果新政崩了。

我的道在那裡,不遠不近,觸手可及。我願意為了我的道去爭取更多的朋友。

就那麼簡單。

李治眯眼看著他,想到了許多。

朝堂之中目前是一個穩固的構架,四個宰相中有三個是他的心腹,一個李勣也是半個心腹。

他微微頷首,「你且去。」

沒有貶官?

賈平安有些愕然,旋即告退。

王忠良把他送出去,出了殿門後低聲道:「趙國公……好險。」

啥意思?

賈平安不解,「可是陛下震怒了?」

陛下沒震怒!

王忠良莫測高深的道:「道啊!」

你特娘的能不能說人話?

道!

道可道。

非常道。

賈平安皺眉不解。

王忠良這話什麼意思?

所謂道,在政治上指的就是你的立場,你的政治宣言。

賈平安覺得眼前就像是閃過一道光般的豁然開朗。

皇帝要看看我的道。

朝中目前有四個宰相,李勣更像是守門的,沒事兒也不發表意見;剩下的三個許敬宗算是半個有自己的道的人;李義府和上官儀都是棒槌。

也就是說,皇帝清理了宰相後,霍然發現自己的身邊全是心腹。

當你的身邊全是心腹時,你的事業就危險了。

你必須要傾聽不同的聲音,可你的心腹不會說這些。

皇帝這是想試試我的道,看看我的堅守……

他需要一個能信任,且能堅守自己道的重臣,而非是一個唯唯諾諾的……唯唯諾諾的臣子太多了,目前朝中的三個宰相都是。

這是一次測試。

若非如此,阿姐定然會想辦法來提醒我。

是了!

阿姐一直沒動。

我的道!

賈平安看著左邊。

左邊是東方。

太陽從東方升起,煌煌而不可直視。

太陽普照萬物,水利萬物,於是浩浩蕩蕩,不可阻擋。

賈平安想到了一句話。

紅日初升,其道大光!

……

帝後在宮中緩緩而行。

「成為帝王之後,生殺予奪只是一面,定人榮辱才是帝王最犀利的兵器。多年來,無數人或是諂笑著,或是一臉正氣在朕這裡獻媚。他們小心翼翼的說話,或是慷慨激昂的說話……目的都是為了朕的看重。」

李治的眉微微挑動了一下,「有人效忠醜態百出,有人裝君子讓人作嘔,朕只想知曉臣子的心思,知曉他的道。但遇到許多人,從未有自己的道。」

武媚說道:「所謂道,定然是對家國天下有了自己的認知,為此想去改變這些才生出的想法。」

「有想法的臣子很多。」李治目光幽幽,「許多臣子都會有些想法,可卻不能堅守。世間誘惑太多,酒色財氣,如何能擋?於是便滑入深淵,忘卻了自己的道。」

他突然握住了武媚的手,目光炯炯的道:「若非朕知曉你並未給賈平安通氣,朕今日定然以為他的這番話便是出自你。」

武媚微微蹙眉,「茲事體大,臣妾更希望平安能平安,在此之上才能言及朝堂。」

皇帝讚許的看了她一眼,「這幾日朕一直在看著他,還不時給些暗示,於是彈劾越發的兇狠了。朕見過許多官員,李義府當年也曾有過抱負,可為了高官厚祿還是走了酷吏這條路。誘惑面前有幾人能當?賈平安卻不為所動。」

武媚想到了許多,「記得第一次見到平安,他穿著百騎的衣裳,腰間挎著刀,一臉稚氣……」

那時候的賈平安看著更像是一個鄰家弟弟。

武媚回憶道:「那時候他目不斜視,壓根就不看那些女人。」

這便是純真。

「這些年他面臨的誘惑不少,若是願意,他就能打著皇后阿弟的名頭在外面作威作福,可他何曾如此?」

武媚的聲音漸漸鏗鏘有力,「我的阿弟自然不是那等見利忘義之輩,哪怕是面對刀山火海亦能一往無前。他有他的道,為了他的道,他敢在皇城外斬殺官員;為了他的道,他敢帶著五萬倭女回到長安!」

武媚看著皇帝,眉間多了凜然,「平安從不是李義府那等佞臣!」

……

宮中來人了。

來人徑直去了兵部。

「這是陛下的賞賜。」

一塊玉佩。

玉高潔且堅硬。

外面的猜測一下就崩碎了。

「君子如玉!」李義府的眸中多了些莫名的黯然。

秦沙輕聲道:「多半是皇后的主意。」

李義府搖頭,「不是。」

那些彈劾戛然而止。

不少人惱羞成怒,背地裡腹誹皇帝的不靠譜。

你不是暗示俺們彈劾賈平安嗎?

怎地自己卻扛不住皇后的壓力,半道轉向了。

在大部分人的眼中,皇帝的改弦易轍就是出自於皇后的攛掇。

只有李勣知曉,這些都是無稽之談。

「老夫老了。」

任雅相突然來訪,李勣和他聊了許久。

「你倒是退下來了,好事。」李勣的眸色就像是一口深井,看不到底,「我等都老了,許敬宗也老了,上官儀倒是正當年。」

至於李義府,二人都默契的忘記了此人。

一條狗罷了,太過叫囂遲早會被主人一刀殺了。

任雅相有些納悶,「老夫還以為此次彈劾乃是陛下給小賈的下馬威……」

「也有這個意思。」李勣溫言道:「反對封禪可不是小事,不過陛下的心思難猜。」

第二日,皇帝召集了群臣議事。

「有人建言封禪。」

李義府的眼皮子跳了一下。

李治看著群臣,「封禪,定然是文治武功鼎盛。朕開始時頗為意動。」

李義府覺得一股風吹了過來,脊背發寒。

「朕仔細想了許久,這些年朕做了什麼?」李治沉聲道:「遼東滅三國,此次滅了倭國,朕登基以來滅了四國。這是武功。」

「文治如何?」李治緩緩說道:「最近些年各地風調雨順……朝堂之上君臣融洽……」

有人看了一眼宰相……就四個,可真是融洽啊!

「朕今日想告訴諸卿。」

皇帝的身體坐的端正,「這遠遠不夠!」

……

塵埃落定!

皇帝的雄心勃勃讓群臣都為之一震。

不夠!

遠遠不夠!

這不是那個頻頻發病,覺得自己命不久矣的李治,而是一個更為健康的皇帝。

「兄長,做自己的事,讓皇帝猜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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