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1章 海瑞否?

「陛下天資英斷,睿識絕人,本可為堯、舜、禹、湯,但陛下一意孤行,窮兵黷武,又閉塞言路,不聽勸誡,天下人有言,隆武隆武,又聾又武啊……」

「違背祖制,擅改科舉,崇尚西洋邪說,天下士子無所適從,國本為之動搖。」

「更有洋和尚登堂入室,以為肱骨,大江南北,無不為之憤慨。」

「借京察之名,將能言、敢言之人,驅逐出京,以猜疑誹謗辱臣下。」

「忠良不得其用,小人反倒扶搖直上。」

「內閣本是國家重臣,陛下使來,卻是隨心所欲,如傀儡一般。」

「君王不早朝,自古未聞。」

「皇后諸妃之封更是混亂,無名無姓之人也能為妃,祖宗之法破壞殆盡。」

「陛下之誤多矣!」

「陛下登基不過四年,天下人就已經不值陛下矣!」

「如不能改弦更張,廣開言路,取賢用能,清除邪說,天下必危。」

「太祖高皇帝說,『有過必諫』『遇事必言』,諫而不切者非忠也,言而不直者亦非忠也。臣身為僉都御史,不敢不言。」

「是以臣冒死進言,惓惓以為陛下言之。伏惟陛下留神,宗社幸甚,天下幸甚。臣不勝戰慄恐懼之至,為此具本親齎,謹具奏聞。」

……

「啪!」

朱慈烺看完,臉色漲紅,氣血翻湧,猛拍桌子而起。

馬嘉植雖然沒有直接指著鼻子罵他昏君和混蛋,但卻也是差不多,他知道,馬嘉植這是在學海瑞啊,海瑞當年有《治安疏》,被稱為天下第一疏,現在馬嘉植的奏疏,儼然是要成為第二啊。

萬萬沒有想到,有一日自己也會被當成嘉靖罵。

這一刻,朱慈烺忽然理解明白,當年在看到海瑞《治安疏》的時候,嘉靖皇帝的驚怒和暴躁了。

一個皇帝被一個臣子如此罵,絕對是難以忍受的羞辱。

更何況,在朱慈烺看來,馬嘉植所罵完全都是無理取鬧,是一個舊有的頑固知識分子,對新時代新事物不能接受,而後發出的歇斯底里的反撲。

這不止是在攻擊他,也是在攻擊他在穿越以來推行的一些新政!

「迂腐!糊塗!」

一瞬間,朱慈烺恨不得將奏疏撕成碎片,將眼前的桌面也掀翻在地,不然不足以發泄心中的憤怒和被攻擊時的驚愕。

不過短暫的憤怒之後,朱慈烺很快就又冷靜了下來,他並不是朱慈烺本尊,而是後世里福利院的一位殘疾老師,知道世態炎涼,看慣了人情淺薄,曾經遭受的白眼和鄙夷,不知道有多少,對於侮辱,他受的多了,對於胸中的怒氣,他比一般人更知道怎麼控制,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位熟知明清歷史,並一直為之扼腕嘆息的穿越者。

——滿清實行文字獄,禁錮知識分子的思想,主子奴才成為上下遵循的鐵律,滿清一代,沒有大臣敢直接罵皇帝,所謂的盛世,不過就是封住口唇的自欺欺人。

他不能變成自己所討厭的那種人和君主。

在凝望黑暗深淵的同時,也要小心被黑暗所吞噬。

嘉靖帝曾說,海瑞想做比干,朕卻不是紂王。

今日朱慈烺要說,你馬嘉植想要做海瑞,朕卻不是嘉靖,你有歪理,朕卻不會給你口實,更不會因此而影響到改革的心志!

同時的,朱慈烺也清楚的知道,馬嘉植並不是一個人,他今日的奏疏,應該是說出了很多迂腐頑固文官想說而又不敢說的話,這一份奏疏,雖然連當日海瑞的十分之一的說服力都比不上,但卻依然足以掀起大風浪。

——文人的最高境界就是殉道,想必馬嘉植的棺材也已經是準備好了,估計此時正等著錦衣衛的提拿呢。

「傳內閣。」

朱慈烺長長地吸氣,壓制心中的怒火和奔涌的血氣。

……

內閣五臣都來了。

年輕皇帝嚴峻的臉色和殿內的肅殺之氣,令五人都微微凜然,五人相互一看,都知道,一定是出什麼大事了。

朱慈烺不多說,直接令田守信將馬嘉植的密奏傳給他們看。

「臣等死罪!」

五人看罷,都是大驚失色,齊齊跪在地上請罪——當年,海瑞上《治安疏》,曆數嘉靖帝的種種不端,甚至說出嘉靖嘉靖,言家家皆凈而無財用也之類的話語,等於是將嘉靖帝罵了一個體無完膚、狗血噴頭,其疏震動天下,是為臣子公開罵君的第一疏,因此被人稱為天下第一疏。

這麼多年,海瑞的《治安疏》依然振聾發聵,是為言官的楷模,內閣五臣都是大學問家,又多出身清流,對於海瑞海剛峰的名號,以及他的《治安疏》,那是太熟悉不過了,甚至是倒背如流,今日只看了奏疏的前幾句他們就已經清楚的意識到,馬嘉植這是在學海瑞,要行死諫啊!

只是今上繼位剛剛四年,今日也剛不過是隆武三年,正事勵精圖治,勃勃向上之時,馬嘉植卻將年輕的隆武帝的等同於當年一意玄修、荒廢朝政十幾年、放任奸相嚴嵩為害朝廷的嘉靖帝,這是瘋了嗎?

陛下雖然一向和善,但畢竟年輕,未必能忍受這樣的侮辱,一旦雷霆震怒,馬嘉植丟了性命是小,如果陛下因此懷疑背後有人指使,甚至是文官結黨,繼而興起大獄,那就大事不妙了。

身為內閣輔臣,五人都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而他們身為內閣,實現沒有察覺,自然是有罪,於是就高呼死罪。

朱慈烺面色寒霜看著他們:「馬嘉植罵朕是聾武,已經為天下人所不值,你們怎麼看?」

首輔蔣德璟毫不猶豫,立刻高聲道:「喪心病狂,胡言亂語,臣以為不值一駁!」然後又補充道:「馬嘉植糊塗狂悖,指斥詈罵陛下,攻訐朝廷,應立刻拿下,交刑部大理寺審理,看他是何居心?竟然說出這等大逆不道之言來!」

「臣附議!」三輔袁繼咸,四輔范景文,五輔倪元璐立刻拱手,次輔李邦華補充一句道:「陛下,前番,朝廷商議各省分設都察院分院之時,馬嘉植就竭力反對,口不擇言,今日竟上如此狂悖之書、狂悖之言,儼然還是因為離京之事憤憤不平。老臣以為,他這是在學海瑞海剛峰啊。」

在陛下身邊日久,五個輔臣都知道,陛下法紀嚴厲,作姦犯科者決不輕饒,但氣量極大,日常處理政事,雖然常常也有庭仗,但卻從來沒有偏廢,即便是阻撓之臣,但是有功,也是不計前嫌的大肆封賞,日常也很少寒臉,今日臉色看起來卻是陰沉無比,好像十分生氣,李邦華擔心陛下盛怒之下,會對馬嘉植做出極端處置,因此有意無意的提醒,馬嘉植在學海瑞,陛下你萬萬不可盛怒之下,上了他的當啊。

朱慈烺面色冷冷,他知道,內閣說是嚴懲,但其實卻都是想保馬嘉植,只所以提議嚴懲,就是想要把審判的權力抓在刑部,而不是內廷東廠司禮監。在刑部,內閣還能有所控制,如果交到東廠錦衣衛,那事情就是他們所能知曉的了。

一時,朱慈烺忽然又有些惱怒,不過還是忍不住了。

「朕知道馬嘉植在學海瑞,朕不會上當!」

朱慈烺看著內閣五臣,嘆了一口氣。

聽到此,五臣都暗暗鬆口氣。

但陛下的下一句話又令他們的心提了起來。

「但這並不表示,朕會放過馬嘉植!」朱慈烺臉色一沉,怒氣忽然又噴涌而出。

五臣都聽的心驚。跪在地上,不敢抬頭。

「著錦衣衛立刻緝拿進京,押入詔獄,他不是要學海瑞嗎?那就讓他學到底。」

「至於他罵朕的這份奏疏嗎,世宗皇帝當年明發天下,今日朕也不會隱藏,你們拿去給六部九卿堂官、都察院御史通閱,看完之後,每人給朕寫一篇回奏。對了,和海瑞的治安疏對著寫,看馬嘉植究竟學了海瑞的幾分?是東施效顰,還是邯鄲學步?」

「不要給朕和稀泥,誰對誰錯,百官都要給朕寫一個明白!」

一連下了三道命令,朱慈烺揮手。

內閣五臣急忙叩拜退下。

等他們都走了,朱慈烺靠坐在椅子里,長嘆一聲,眼睛裡滿是苦笑,俄而又是沉思——這天下之事,終究不是那麼好做的,即便是身為皇帝,也不能事事如意,甚至被人辱罵也不能還口。

是馬嘉植的錯嗎?

朱慈烺倒不這麼認為。

馬嘉植是清官,也是一個直臣,他的這份奏疏,在他自己看來,是為了朝廷為了國家,因此他才會將生死置之度外,將一些誰也不敢說的話語和言辭,置於皇帝的身上。

這是千年的頑疾,非一時所能解決,需的從根子上,也就是教育入手,如此才能漸漸改變……

說道教育,朱慈烺忍不住又頭疼。

「陛下,奴婢有一句話,實在是忍不住。」田守信忽然跪在了御前。

朱慈烺睜開眼,冷靜的目光看向一臉激動,眼神里都是憤憤的田守信,他立刻明白,田守信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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