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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昨日,《三文日報》今日的評論更加直接,更加犀利,只差沒有把反對「攤丁入畝」的官員說成了貪官奸主的同黨了。
很多官員看了,都是心神惴惴,臉色發白——如果《三文日報》傳達的是陛下的意思,那他們還敢反對嗎?
但也有惱羞成怒的,有人到順天府衙告發,說《三文日報》日報妄議朝政,應該查封,有人在戶部討論時,直接提出,《三文日報》禍亂人心,攪擾朝廷大政,和保定巡撫徐標內外呼應,有結黨干政之嫌……
但《三文日報》巋然不動。
對於眾人的舉發,現任的順天府尹吳麟征沒有任何反應。
到這時,所有人都明白,徐標的上疏,《三文日報》的響應,怕都是隆武陛下的意思啊。
十一。
隆武帝舉行上午朝,將保定巡撫徐標的奏疏交於戶部和內閣討論——隆武帝沒有多說,但眾臣卻都已經明白聖心所在了。
兩日後,十三日。
再一次上午朝。
戶部侍郎堵胤錫認為徐標所說有理,「攤丁入畝,地丁合一」之法,可以在保定試行。保定成功了,再向全國推廣。
首輔蔣德璟也贊同,
但反對者也有,都察院提出,徐標所說攤丁入畝,取消丁稅,將丁稅攤到田畝中,看似好事,但田畝收成不一,良莠不等,如果攤得不均,怕要惹出動亂,因此非有明確清晰的判斷標註才可以。
又說士紳都有免賦的田畝,那麼攤派「丁稅」的時候,這些田畝是不是也要交納呢?
還有,各地藩王親王、宗室免賦的土地,是不是也要分攤「丁稅」呢?
聽到藩王,大殿立刻就靜寂了下來。
《宗室條例》正在重新修訂中,從全年到現在,已經進行了三四個月,大小會議開了幾十次,大致方案都已經定下了,就剩下一些小細節仍需要敲定,殿中群臣對於《宗室條例》修改內容,大概也都有了解,知道陛下這一次是真下了狠心,對於宗室權利進行了大範圍的壓縮和限制,對於爵位,更是大刀闊斧的削砍,除了親王和郡王之外,下面的將軍和中尉,以後都只是榮譽職,不再從朝廷領取宗祿,這一來,他們手裡的田地,就成了他們維生的資本,如果「攤丁入畝」將他們的田地也加入其中,等於在被削除爵位之後,又狠狠地割了他們一刀。
削爵的消息傳出之後,各地宗室已經有反彈,如果再加上攤丁入畝,他們對陛下必然更加怨恨。
不知道陛下有沒有這樣的狠心?
「當然要交!」
隆武帝清朗堅定的聲音從御座之上傳來:「如今朝廷財政困窘,宗室更應該一體同心,為國分憂,豈有置身事外,而將所有丁稅都加到士紳百姓頭上的道理?不但藩王,就是朕的皇莊,也得分攤丁稅,唯一例外的就是將士們的軍餉田和軍功田,軍餉田乃是將士們餉銀的補充,不應再加,但軍功田既然已經為將士私有,那就需要在田賦之外,再分攤丁銀。」
陛下一言而斷,連自己的皇莊都要歸於攤丁入畝,藩王的田地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群臣也不能有意見,皇帝自己的利益都出讓了,他們還有什麼好反對的。
「陛下聖明。」
但內閣五輔依然是憂心忡忡,他們清楚的知道,這道旨意一出,天下士紳對朝廷、對陛下會有強烈的不滿,人心動搖,於大明江山社稷不利。其間的利害,他們反覆向陛下勸諫、講明,但陛下心志堅定。
「卿等的憂慮,朕明白,但這一件事,朕非做不可,不然天下窮者愈窮,富者愈富,但是遇上災禍,李自成張獻忠之流,就會層出不窮,朕滅了李自成和張獻忠,但我大明以後是不是還能有朕這樣的皇太子和皇帝,朕不敢保證,因此,只有攤丁入畝,減輕窮民的負擔,才不至於有下一個李自成和張獻忠,我大明也才能長治久安啊。」
「朕知道,攤丁入畝一出,那些有田有地的士紳,必然會對朕不滿,但朕不懼。」
「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
於是隆武帝發出詔令,令徐標制定具體辦法,上報朝廷,要求做到一視同仁、對國課無損,於黎民有益。
徐標早有籌劃,於是再次上疏,將自己的計畫說出。
——所有地畝分為三等,等級不同,所負擔的丁銀也是不同,好地多攤,賴地少攤,隆武帝閱罷,認為「籌度極當」,遂令徐標在保定地區試行——當然了,這是後話,現在朝議的結果,只是令徐標速速制定詳細的分攤辦法,然後上報朝廷。
雖然沒有定論,但所有人都知道:「攤丁入畝,地丁合一」之事,已經是不可阻止,未來必將在全國實行。
連陛下的皇莊,藩王的土地都不能免,還有誰能擋?
消息傳出,天下的窮民都是開心,高呼萬歲,但是攤丁入畝推行開來,以後他們每年就不用再交「丁稅」了,可以省下一大筆的錢,而有田的士紳卻都是不滿,這麼一改革,等於他們每一年要向朝廷多交很多的錢糧。
更不用說,朝廷這一次一視同仁,對於士紳免賦的田畝,居然也要被納入「攤丁入畝」的田地之中,因此士紳們十分不滿,原來在這之前,在他們心目中,隆武帝攘外安內,掃平流賊,抗擊建虜,是大明有史以來的第一明君,但攤丁入畝,損害到他們的實際利益之後,他們對隆武帝的好感,大大下降,原本在士紳之間傳頌的,對隆武帝的讚歌,一下就銷聲匿跡了。
而紫荊城中的朱慈烺也知道,他和士紳的蜜月期,已經是結束了,接下來,他還要面對更多的挑戰。
要面對挑戰,就需要有更多的武器,同時也需要有更多的能堅決執行他命令的官員……
想到此,朱慈烺目光看向了御案上的兩份奏疏。
一份京察。
一份是舉薦錢謙益的奏疏。
……
正月十六日,內閣六部和都察院官員異動。
南京禮部尚書錢謙益調任京師,為都察院左都御史,原都察院左都御史方岳貢,調任南京,為禮部尚書,等於兩人調換了一下位置。
原戶部尚書傅永淳調往南京,為南京戶部尚書,吏部尚書倪元璐轉任戶部尚書,吏部尚書的空缺,則由內閣三輔袁繼咸兼任,戶部侍郎堵胤錫,轉調吏部,為吏部侍郎。
消息傳出,群臣私下裡立刻議論。
——今年為隆武二年,是為六年一次的京察年,京察乃是大明慣例,每六年要對南北兩京的官員進行一次大考察,謂之「京察」。京察時,四品以上的官員由皇帝親自考察,四品以下的官員由吏部、都察院會同考察,如果考核不合格的官員,會被貶職,甚至是罷黜,削職為民。
——照例,京察乃是吏部和都察院的權責,內閣是不能插手的。
當然了,事在人為,張居正為首輔時,就曾經插手過京察,將一些原本是乙等的官員,改為甲等。
京察有貪、酷、浮躁、不及、老、病、疲、不謹八個判詞,考滿則有稱職(甲)、平常(乙)、不稱職(丙)三種標準。
最初,京察是相當嚴厲和嚴苛的,但明中期以後,考核制度逐漸廢弛,漸漸流於形式,或者是淪為黨派之間排除異己的一個工具,「黜貪存良」的意義也漸漸不存在了。
朱慈烺要想整頓吏治,振作官場,清除一些頑固,非得從嚴京察不可。
而要從嚴京察,就得有左都御史和吏部的完全配合——左都御史方岳貢雖然是一個清官,也是一個直臣,但性子過於古板守舊,和劉宗周黃道周同出一轍,如果繼續由他執掌都察院,朱慈烺想要在今年京察中,清除一些佔據要害,頑固守舊的官員,怕是根本做不到的。
但左都御史不是輕易就可以替換的,能擔任左都御史的,都非得是德高望重之人不可。
這也是朱慈烺拔擢錢謙益,將他從南京調到北京的原因。
錢謙益威望足夠,而且坐了這麼多年的冷板凳,先被提為南京禮部尚書,現在又來到京師,成為實實在在的左都御史,心中必然感激,以他的圓滑和機巧,一定知道該怎麼報答皇帝陛下的知遇之恩。
對於隆武帝忽然調換方岳貢和錢謙益,朝臣並非沒有異議,其中四輔范景文就反對,他說,憲台無過,何以忽然要調到南京?錢牧齋雖然有才,但諫言並非其所長,更何況錢牧齋當年主考南直隸之時,考生作弊,錢牧齋身為主考,有失察之責,先帝遂不再任用,現在任其為左都御史,怕是不妥。
憲台,左都御史的尊稱。
「先帝不用錢牧齋,不過是因為溫體仁之故,溫體仁平庸之輩,外忠內奸,苟以充位,遺患多多,朕豈能因他而不用錢謙益?」
但朱慈烺不理。
……
過往京察,四品以上官員,用「自陳疏」的形式,向皇帝報告過去六年的工作,並謙虛自省,說自己做的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