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58章 崇政殿交鋒

黃太吉來到之前,滿漢群臣照地位尊卑,分次坐下,相互寒暄,甚是親熱,但不經意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位在幾位親王之下,漢臣上首的一個位置。

眉短眼小,山羊鬍須,坐在那裡默然不語,但卻甚有威嚴。

參政洪承疇。

去年洪承疇就降了,但卻從來都沒有出現過在各種典禮中,今日是第一次,因此眾人都是好奇。

相比於洪承疇,殿中漢臣都投降更早,很多人只聽聞洪承疇之名,卻沒有見過他的人,今日終於見了,覺得洪承疇不過就是一個瘦小老頭,又想,連洪承疇這種深受崇禎帝器重、肩負薊遼總督的柱石之臣都能投降,我當初的投降就沒有什麼了。

除了范文程、祖可法和張存仁上前打招呼時,洪承疇微微頷首,起身還禮之外,對其他人,洪承疇幾乎是視而不見。眾人也都識趣,沒人上去討那個不自在,只是在相互議論之中,總是忍不住將目光看向洪承疇。

不止是漢臣,即便是豪格、阿濟格和阿達禮等年輕親貴,也都忍不住,時不時的瞧上這一位前大明薊遼總督洪承疇兩眼,只有代善和濟爾哈朗兩人見過了太多的風雨,自持身份,對洪承疇視而不見。

而在洪承疇的對面,有一個座位是空著的,那是祖大壽的位置,祖大壽以身體有疾為由,缺席了今日的宴會。祖大壽的長子,曾經是漢軍鑲白旗旗主的祖澤潤因為兵敗被免職禁足,今日也沒有出現在殿中,其他漢軍旗旗主,除了在錦州駐防的正白旗旗主石廷柱之外,倒是全部出席了。

這其中,漢軍鑲藍旗的旗主佟圖賴最顯得心情愉快,不住的和身邊的諸位旗主閑聊,去年入塞之戰雖然失敗,漢軍鑲藍旗損失不小,但佟圖賴在玉田之戰的表現,卻是得到了建虜勛貴的認同,也因此,人們過去對佟圖賴是一個廢物,能力平庸的印象,也大大改觀,佟圖賴感覺到了建虜主子對他能力的認同,數載的陰鬱一掃而空,這一年心情甚是舒暢。

「皇上駕到~~」

聽見一聲尖銳悠揚的內監喊聲。

殿中的滿親、漢臣急忙都從桌後走了出來,在殿中黑壓壓地跪成一片,口中喊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臉微笑,穿著一身明黃龍袍的黃太吉從殿後轉了出來,上了御台,向下面的滿漢群臣們點頭:「都起來吧。」

「謝皇上~~」

滿親漢臣起身,依次回位。

黃太吉先向代善和濟爾哈朗致意,繼而看了一眼洪承疇,又掃了一下范文程,然後對內侍道:「開始吧。」

皇帝設宴,慣例是有賞賜的,於是殿中群臣都受到了黃太吉的封賞,不多,不過就是一些酒食賞給群臣的家屬,令其感受皇恩,接著便是笙簫鼓樂、歌舞表演,幾個蒙古少女衝到殿中一陣蒙古舞,就漢臣的欣賞品味來說,實在是醜陋不堪,上不了大雅之堂,比之大明鄉間的村婦還不如,但卻沒有人敢露出不屑之色,一個個看得「如痴如醉」,頻頻點頭,口中念的都是好。

這中間,黃太吉舉杯和諸位兄弟、漢臣同飲。

眼看差不多了,黃太吉沖范文程點頭,范文程會意,站起身來,先制止笙簫鼓樂,沖蒙古舞|女擺手,待舞|女退下,殿中肅靜,他揚著嗓子,代替內監喊道:「宣明國使臣覲見~~~」

聽到此,殿中漢臣都是微微驚訝,洪承疇的眉毛更是劇烈的抖動了一下。

明清交戰這麼多戰,雙方數次秘密遣使,但大明使臣卻從來都沒有正式見過黃太吉,今日宮中大宴,是一個正式場合,明使竟然出現,這究竟是為何?難道是雙方的談判出現了重大進展嗎?

只有代善、濟爾哈朗不疑,在這之前,黃太吉已經提前向他們兩人知會過了。

群臣的目光齊刷刷地看向殿門口。

腳步聲響,一個身穿青色官服,挺胸抬頭的大明官員走進殿中,雙手放在胸口,做持節狀,目光不看兩邊的滿漢群臣,只盯著御座上的黃太吉,到了距離御座還有二十步的距離時,大明官員站住腳步,沖著御座上的黃太吉躬身行禮:「大明袁樞見過女真汗王。」

殿中一片靜寂。

黃太吉已經登基,自稱皇帝,但袁樞卻依然稱他為汗王,照建虜的規矩,這是大不敬之罪。

「大膽!見我阿瑪,何敢不跪?」

果然就有人跳了起來,一看,原來是肅親王豪格。

豪格今年三十四歲,又是「皇儲」,正是膽氣充盈,血氣方剛之時,加上脾氣暴躁,見明使不跪,立刻就按捺不住了。

「明使無禮!」

「什麼汗王,是皇上!」

「見我皇,何敢不跪?」

豪格這麼一喊,漢臣們才驚醒過來,紛紛跳起來對袁樞進行威嚇,以表現自己對黃天吉的忠義護主之心。

袁樞卻不懼,依然保持躬身,目光冷靜的望著御座上的黃太吉,對殿中震天的恐嚇,好像根本就沒有聽見。

黃太吉抬起右手。

殿中的喧囂和恐嚇,立刻就沉寂了下去。

黃太吉盯著袁樞,聲音平靜無比,絲毫沒有被殿內的喧囂所影響,更不見怒氣,只淡淡道:「你只是副使,馬紹瑜呢?」

袁樞直起身,雙手放在胸口,做持節狀,回道:「剛才上台階時,馬郎中不小心扭傷了腳腕,無法進殿,一切皆由袁樞代理。」

「不小心扭轉了腳腕?該不是嚇得吧?」

豪格道。

「哈哈~~」

殿內響起一片嘲諷之聲,建虜八旗帶頭笑,漢臣跟著笑,也不管好笑不好笑。

袁樞不說話,依然只是靜靜地望著黃太吉。

馬紹瑜是因為害怕嗎?

老實說,還真有害怕的成分,大明使臣在大庭廣眾之下,面見虜酋,這還真是第一次,馬紹瑜想來想去,覺得風險頗大,鬧不好回到京師之後,就會被言官彈劾,但如果臨時退卻,又顯得膽氣不足,不配大明使者的身份,於是心生一計,在進入建虜皇宮,上台階時,故意扭傷了自己的腳腕,將剩下的事情都交給副使袁樞代理,如此,不管接下來發生什麼事情,袁樞在建虜皇帝面前是容是辱,都和他沒有關係,他不必擔待任何責任。

馬紹瑜的心思,袁樞看得明白,在鄙夷之中,卻也不點破,毅然決然,獨自挑起這個重任。

對袁樞的家世身份,黃太吉當然是知道的,因此,對於袁樞冷靜的表情,一點都不意外,袁可立之子嘛,終歸不是一般人,於是淡淡道:「既然你們要求覲見我,何以一人來?這怕不是大國使臣的風範吧?」

「罪在袁樞,袁樞願敬酒以向汗王賠罪!」袁樞拱手。

黃太吉向內侍點頭。

於是,內侍斟滿了一碗酒,送到了袁樞面前。

袁樞接住了,雙手捧酒,但卻不向黃太吉,而是轉向西南,大聲道:「今日是中秋日,臣袁樞在瀋陽,遙祝我大明皇帝身體安康,我大明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見袁樞拿了酒,不向黃太吉,卻向西南的崇禎帝,殿中的滿漢群臣都是怒——這明明就是蔑視我大清嘛。豪格又要發作,但黃太吉不動聲色的抬起右手,制止了他,豪格這才恨恨坐下,其他想要「表現」的滿漢群臣當然也就不敢再吱聲了。

袁樞轉向黃太吉:「再祝願汗王合家團聚,家人子弟平安喜樂。」

不祝黃太吉本人,只祝賀他的家人,如果不細想,還真勘不出其中的破綻。

說完,袁樞又轉向殿中的群臣:「也祝諸位的父母和子弟身體安康,不管遠在千里,還是近在身邊,也不管諸位的勝敗榮辱,他們都能稱心如意,平平安安的過完這一輩子。」

「最後,祝殿中群臣永遠都忠於汗王,君恩深似海,臣節重如山,流芳百世,成為歷史名臣,千秋萬代為後人所敬仰,你們的家人子弟都享有榮焉……」

原本,殿中的滿漢群臣都是怒,覺得袁樞蔑視大清,但聽完袁樞的這番話,又覺得很是得體,令人挑不出什麼什麼毛病來,不過卻總感覺有哪裡不對?

只有洪承疇臉色煞白,殿中群臣,再沒有人比他更明白袁樞話中的意思了,袁樞沒有指他的名,但話中的每一個字,卻都是指向了他——雖然他投降了建虜,但家人子弟,他的老母,他的兄弟都還在福建呢,朝廷雖然痛恨他的行為,但卻並沒有降罪他的家人,到現在為止,他家人依然是平平安安,但袁樞的話說的明白,如果他助紂為虐,將大明的情報透露給建虜,被大明知道後,他福建的家人,怕是難以再「平平安安」了,如果他洪承疇念及家人,就應該少說,或者是不說。

至於「君恩深似海,臣節重如山」就更是明顯了,因為那本就是他的詩詞,洪承疇在崇禎朝備受榮寵,自感君恩晃蕩,所以寫下詩詞,「君恩深似海,臣節重如山」,以示自己出征松山的決心和忠心,但墨跡未乾,他卻已經投降了建虜。

這不是一句詞,這是赤|裸裸在打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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