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薇懷著警戒的心情直播了快一個星期，終於見到了宋哲。
她匆匆往大米娛樂趕過去，剛從電梯里衝出來，就看見宋哲從另一邊電梯走出來。
他看上去臉色有些蒼白，楊薇匆匆掃了一眼，也沒多說。
宋哲打小身體不算很好，自己又作又愛折騰，出國那幾年自個兒把胃折騰壞了，看上去是個身體健康的青年，但時不時就感冒胃痛，嬌氣得不行。
以往楊薇照顧著他，這麼看了一眼，就知道宋哲估計是又病了。只是她沒說話，裝作什麼都不知曉，朝他點了點頭當做打招呼，便轉身往培訓室走去。
宋哲叫住她：「站住。」
楊薇沒搭理他，繼續往前面走，於是宋哲知道了她的意思，皺著眉頭道：「你等一下，我有話和你說。」
楊薇頓住了步子，她知道這一天回來，為此她準備很久了。
她捏了捏手中的文件夾，深吸一口氣。其實今天她反而放鬆了些，因為她看出來宋哲病著，所謂趁你病要你命，這個時候宋哲來找她談判，那就是給了她先天優勢。
她微笑著轉身，溫和道：「好啊。」
宋哲領著她進了自己的辦公室，然後把所有人都叫了出去，楊薇坐在他對面，雙腿45獨角斜放，挺直腰背，上看去優雅從容。
宋哲掃了她一眼，嘲諷道：「我是照妖鏡還是怎麼的，一在我面前就要這麼裝腔作勢？」
楊薇動作頓了頓，宋哲靠在椅子靠背上，直接道：「你的直播視頻我都看了，你愛怎麼坐怎麼坐，沒必要。」
楊薇聽到這話，點了點頭，慢慢道：「既然宋總這麼說，我就不客氣了。」
說完，宋哲就看見楊薇整個人瞬間放鬆了很多，一手撐著下巴趴在桌子上道：「你找我打算怎麼說，解約還是怎麼樣？」
宋哲沉默了片刻，過了很久，他終於道：「雖然我們離婚了，但是我母親是把你當女兒養大，你就算不是我妻子，也是我家人。」
楊薇愣了愣，這是她少有的，從宋哲口裡聽到這麼溫柔的句子。她獃獃看著面前低垂著眼眸的青年，他神色平淡安穩，翻開了她的合同，平淡道：「所以，我會和你解約，然後給你另外安排一份工作。你想做投資，或者創業，開店，甚至於你想要其他什麼崗位，都可以。」
說著，他抬眼看向楊薇：「但是，主播除外，娛樂圈也別進。」
楊薇沒說話，過了片刻，她慢慢道：「你要解約就解約，違約金付了就可以，不要說這麼多。」
「楊薇，」宋哲聲音沉了沉，「我是為你好。」
「我的人生很好，不需要你來為我好。」楊薇平靜開口，「我在做什麼我很清楚，不需要你來為我指點迷津。」
「那你就這麼自甘墮落？！」宋哲驟然提聲，楊薇靜靜看著他。她對他的脾氣太過清楚，最初好聲好氣講話已經是給足了她面子，對於她的「忤逆」這樣發火的態度，才是他宋大少該有的模樣。
她抿了口茶，沒有出聲，宋哲憤怒道：「你當個主播當個戲子是圖個什麼？你努力這麼多年，學這麼多東西，就是來做這些的嗎？你看看那些進你主播間的人，是來聽你說笑話的嗎？是來關注你的內在才華的嗎？要不是你長這麼張臉，你真以為有誰願意搭理你？！」
楊薇笑了笑，她垂下眼眸，看著杯子里的茶，平靜道：「你繼續說。」
「有些話我不想說得太難聽，」宋哲慢慢緩下來，他也並不想和她吵架，放軟了聲音，「可是別人會說得難聽。楊薇，就算你離開了宋家，我也希望你自持身份。」
楊薇沉默著不說話，好久後，她慢慢道：「你覺得小丑低賤嗎？」
宋哲愣了愣，而後他聽著她問：「你覺得那些明星不入流嗎？你覺得那些網路小說不上檯面嗎？你覺得那些口水歌降低了格調嗎？宋哲，你是不是覺得人生來就該分成三六九等，一個高貴的人，她應該生來自律，看小說就看名著，聽歌就聽古典樂，藝術家和草根有天壤之別，除了你們規定的其他的都是垃圾。」
「可是為什麼呢？」
楊薇平靜道：「這世上所有的作品都是精神娛樂——當然，純粹刺|激感官的某些作品除外。但是，如果不是刺|激人類本能，而是以任何調動精神而存在的娛樂方式，那都是人類文明的演變。這世上是所有人因為生存環境的不同，而產生了不同的審美趣味，我們可以說，更高級的作品的確可以啟發我們更深度的思考，對於社會科學乃至文明有更深刻的價值，但是在此之下其他所有作品，有任何區別嗎？」
「他們只是受眾的區別。」
楊薇冷靜陳述：「他們服務於不同的情景、不同的人，但是帶來的精神愉悅卻是相近的，我為這個職業感覺驕傲。甚至於，我對於只活在你們的世界裡，享受所謂的高雅，卻無法共情於其他階層、無法理解這個廣闊的世界的『精英』感覺鄙夷，你們的狹隘和無知，令我覺得匪夷所思。」
宋哲皺眉看她，帶了幾分憤怒，然而楊薇的話卻令他一時感覺內心震了震。
他靜靜看著她，聽她溫和開口：「我感受過別人於絕境中給予溫暖的感覺，我給大家帶來高興的時候，我也覺得很快樂。這是我過去職業所沒有過的。宋哲你口口聲聲說你為了我好，但你要知道相對自由是一個人的基本人權，我如果連自由選擇一份職業的權利都沒有，一個連基本人權都沒有的人，哪裡來的好不好？」
「楊薇，」宋哲深吸了一口氣，其實他自己也有那麼幾分動搖，卻仍舊在強撐道，「你是在和我賭氣。他們那些垃圾說的話你沒看見？你心知肚明他們跑來和你說話是圖什麼，你怎麼能這麼睜眼和我說瞎話？我不是要干涉你的人生，可我不能讓你走在一條錯誤的道路上！解約合同和違約金我今天賠給你，主播這件事，如果你一定要做下去，」宋哲盯著她，片刻後，他突然笑了笑，「那我只能說對不起了。」
「宋哲，」楊薇看著宋哲發信息讓高林給他拿解約合同，她靜靜瞧著，慢慢道，「我們不要把對方互相逼入絕境。」
宋哲動作微微一頓，他抬起頭來，冷冷看著她，片刻後，他嘲諷出聲：「你威脅我？」
「我不是威脅你，我只是在陳述事實。」楊薇溫和出聲，「如果你不讓我在南城當主播，我就到北方去，如果北方的平台不行，我就出國去。」
宋哲捏著筆的手用了力，他看著面前的人，他意識到，他真的無法再管控她任何事情。從她要離婚，她要離開，他就再無法干涉。
這令他有些難受，心臟像是被人攥在手裡，死死捏著，捏得有些發疼。
他垂下眼眸，靜靜看著紙頁，不敢看她。
其實他說的話是真的。
這是他第一次同她說真心話——他想為她好，這是真的。
想讓她一個女人，路能走得好一點，別走得這麼難。她這麼優秀一個人，放在那個全是污名的圈子裡去，又圖個什麼？
「楊薇，」他乾澀出聲，「我不明白。」
楊薇知道他不明白什麼，她的動作微微一頓，她突然間感受到，或許這一分鐘的宋哲，是真的想對她好。然而宋哲永遠是宋哲，他令她最痛苦也最無力的點就是，他永遠不明白，對一個人好，是她想要蘋果，就給她蘋果。而不是她想要蘋果，卻硬塞給她一個梨。
她可以原諒他嘴賤傷人，卻疲憊於他的內心，永遠無法低頭看一看別人要的到底是什麼。
她失去了和他爭執的慾望，轉過頭去，平靜道：「我只是覺得，我可以因為我不喜歡放棄一件事，但不應該是因為別人覺得我做這件事不好，就放棄這件事。」
「我覺得做主播很好，除非我自己放棄，不然誰都不可以干涉阻撓。」
這話說完之後，辦公室里安靜下去，楊薇喝完最後一口茶，起身道：「你把解約通知書給我，錢也一起打到賬上……」
「等一下。」宋哲終於開口，他深吸了一口氣，抬眼看她。
「我可以不干涉你。」
楊薇回過頭來，目光落在他臉上，宋哲捏著筆，終於道：「可是你得按照你承諾那樣，你只是一個做內容的主播。」
楊薇愣了愣，宋哲扭過頭去，開始給高林重新發信息，接著道：「你不能化妝，不準穿暴露的衣服，簡單講，你不能把你本身外貌作為吸引流量的資本，如果你能在這個基礎上，年終時拿到貓貓平台一姐的位置，」宋哲抬眼看她，認真道，「我保證，以後絕對不會幹涉你。日後只要你願意，宋家資源都會竭力為你服務。」
楊薇沒想到宋哲會做這樣的讓步，她獃獃看著對方，聽宋哲繼續道：「這期間我不會幹涉平台任何運作，也不會找你麻煩，你一切資源由你的直屬上司分配，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聯。但相應的，如果年終你沒拿到一姐的位置，」宋哲靜靜看著她，神色波瀾不驚，好像只是在談再官方不過的一場交易，沒有任何額外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