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你怎麼來了?」

顧九思見柳玉茹出現,慌忙站了起來。柳玉茹見他還被繩子綁著, 趕忙蹲下身來, 替他鬆了手上的繩子, 低聲解釋道:「揚州那邊我處理完了, 我擔心裡,便回來瞧瞧。」

「你不是當去黃河的嗎?」顧九思說不出是驚喜還是擔憂,情緒複雜道,「你現下過來……」

「我安排了其他人先過去,如果洛子商對黃河動手腳,極大可能是設置在滿足兩個條件的地方,第一是在守南關的上游, 第二則是在你不在的時間裡他監工的地方。」柳玉茹扶著顧九思起來, 快速道, 「我現下已經讓人先去滎陽, 找到傅寶元, 同傅寶元確認在你不在的時候洛子商監工的位置, 等確認過你安全後, 我再過去, 按著這兩個條件逐一排查。」

說著,柳玉茹解開了繩子,抬眼看著顧九思, 顧九思靜靜注視了她片刻後,笑起來道:「哭過了。」

他抬手輕輕觸碰在她臉上的淚痕上,有些苦澀道:「怎麼又哭了?」

「方才去見了葉大人和殿下, 」柳玉茹換了稱呼,抽了抽鼻子道,「同他們爭執了一下。」

顧九思知道柳玉茹同他們爭執什麼,他一時說不出話來,他低垂著頭,好半天,終於道:「他們讓你來找我?」

「嗯。」

柳玉茹點點頭:「他們讓我來勸你,讓你別管這事兒了。」

顧九思低頭不語,柳玉茹替他拍了拍衣袖上的塵土,轉頭吩咐了外面弄兩碗面來,隨後道:「其他不說,先吃點東西吧。」

顧九思應了一聲,被柳玉茹拉著坐在桌邊,柳玉茹握著他的手,靜靜端詳著他,顧九思瘦了許多,看上去多了幾分風霜,顧九思注意到她的目光,抬起頭來,看著她便笑了:「看著我幹什麼?是不是覺得我長得太好看了?」

聽得這樣的俏皮話,柳玉茹再也忍不住了,她猛地撲到了顧九思的懷裡,死死抱住了他。

其實她知道的。

知道此刻人有多難過,也知道這個人如今應當多茫然。他走在一條無人陪伴的道路上,每個人都告訴他,他是錯的。

他天真,他幼稚,他不知世事。

他內心的道義被全然踐踏,他的堅守一文不值。

相伴隨行的人漸去漸遠,只有他一個人還走在這條路上,堅持著所有人說無謂的堅持。

對於一個心懷信仰的人,最大的殘忍,便是毀掉他的信仰。然而哪怕在此刻,他卻也沒同她說一句,他尚還要偽作往日那般,想要逗她多笑笑。

顧九思被這麼一抱,便笑不出來了,他察覺懷中微微顫抖的姑娘,好半天,他垂下眼眸,將手無力搭在她的肩膀上。

「本不想讓你擔心的,」他喃喃出聲,「可你這個樣子,我也裝不出高興來了。」

柳玉茹沒說話,顧九思抱緊了她,深吸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向來是個會過日子的人。如今咱們有錦兒,有家裡人,就算是為著你們,這事兒我也不當管了。我不僅是這大夏的官員,我還是你的丈夫,錦兒的父親,爹娘的兒子。我身上還有許多其他責任……」

顧九思聲音哽咽,他緊緊抱著柳玉茹,用頭抵著她的頭髮,似是極為痛苦道:「我當同你回去的。」

「既然是應當,」柳玉茹低啞出聲,「為什麼,你還這麼難過呢?」

顧九思沒有說話,他垂著眼眸,並不言語,好久後,他才道:「東都還有近百萬人在那裡。」

百萬百姓,劫掠三日,那便是生靈塗炭。

「玉茹……」

顧九思乾澀出聲,柳玉茹抬起手,止住他的聲音。

「你別說話。」

柳玉茹清明的眼看著他,溫柔道:「你別做決定,我來替你做,好不好?」

顧九思靜靜看著她。

這大概是她一生最美麗的年華,他們初見時,她太過青澀年少,眉眼所能觸及,不過是後院那被高牆圍著的天地。而如今她眉目張開,身形高挑,本為一等一的美人,更難得的是,她有一雙如寶石、如名畫、如天空一般的眼。

那眼裡落著青山秀水,芸芸眾生,讓它光彩非凡,熠熠生輝。

她如神佛,看得見世人之心;又似燭火,照得亮漫漫前程。

這是他一生所見,最美麗不過的女子。

顧九思眼珠輕轉,卻是一直盯著她,柳玉茹笑起來,柔聲道:「無論我做什麼決定,你都要聽我的,好不好?」

「好。」

顧九思沙啞開口。那一瞬間,他無條件信任著她,她欲他生,他便苟且偷生;她要他死,他便慨然赴死。

柳玉茹不說話,她抬起手,靜靜臨摹起他的眉眼,她珍重看著他,冰涼的指尖慎重又溫柔。

「九思,」她認真看著他,「你要知道,我愛你。」

「我知道。」

「我愛你的風骨,愛你的赤城,我知道,我愛著的這個人,不可能眼睜睜看著生靈塗炭而無所作為,也不可能心安理得與我偏安一隅,過自己一方天地。」

柳玉茹一開口,顧九思眼淚便落了下來,他看著柳玉茹,不敢移開視線,像個孩子一般,哭得滿臉是累。

柳玉茹撩開他臉上粘連的髮絲,含著眼淚,微笑著看著他,柔聲道:「你去吧。」

顧九思不敢動,他顫抖著,聽這個人平和道:「你想做什麼,你就去做。我從不覺得你錯了,只是你走這條路太難了,其他人走不下去。可是你能走,你便是我心裡的英雄。你要缺錢,我散盡千金,你要幫忙,我竭盡所能。當然,若你要我赴湯蹈火,」柳玉茹勉強笑起來,「我就不陪你了。我自私得很,我要保護好錦兒。所以黃河啊,我能修,我就修,我修不了,我就不修了,好不好?」

「好。」顧九思哭著出聲。

他知道其實她是騙他的,可他卻不能拆穿,他抓緊了她的衣袖,死死盯著她,沙啞著聲道:「你一定要說到做到。」

「我會的。」

柳玉茹輕笑。

「你一定要好好生活,你一定要過得比誰都好。」

「我知道。」

「不管我做了什麼,我發生了什麼,你和錦兒,都一定更要好好的。要是我讓你過得不好了,你就不要喜歡我了。你去喜歡另一個人,」顧九思哭著低下頭,「你喜歡一個自私一點、對你好一點的人,不要……不要再喜歡我這種人了。」

顧九思說著,他再支撐不住,他佝僂著身軀,哭著癱軟到了地上。柳玉茹靜靜看著他,哪怕在這個時候,她流淚的樣子,也是矜持的、剋制的、優雅的。

她看著面前泣不成聲的人,吸了吸鼻子,低聲道:「我等一會兒會將家裡的錢都給你個單子,你若要用,全用了也無妨。我自己這邊已經留了夠一家老小用的錢,不會影響家裡人的。」

「我在揚州遇到了陳尋,家裡人我交給他了,等我解決了黃河的事,我會帶家裡人躲起來,等你沒事兒了,我帶著他們來找你。若你出了事兒,我便帶著他們離開。」

顧九思說不出話,他只是抱緊她,抱緊一點,再一點。

他已經對她說過無數次對不起,許諾過無數次。

可他終於發現,他做不到。

他無法如他所想,讓她一輩子安安穩穩,從她遇到他開始,他給她帶來的,始終是動蕩不安,顛沛流離。

他算得了天下,護得住蒼生,救得了東都百萬百姓,修得了黃河滾滾長河,卻給不了這個姑娘,一襲安穩。

他配不上來,從來都對不起她,可她如此美好,讓他始終放不了手。

他跪在她身前,哭得撕心裂肺,彷彿要將所有的痛苦宣洩在這一刻,彷彿這一刻便是訣別。

柳玉茹靜靜看著他,她從這個擁抱里察覺他的苦痛和無力,她抬手梳過他的頭髮,輕輕笑開。

「顧九思,」她叫著他的名字,溫柔又鄭重,「謝謝你。」

顧九思搖著頭,他嗚咽著,拚命搖頭否認。柳玉茹抬起眼,看向院外飄動著的白雲,一望無際的藍天,慢慢道:「我小時候,很想嫁給一個好男人。我想過許多遍,好男人應當是什麼模樣,我以為他會保護我,他會讓我從此錦衣玉食,無憂無慮。從此我陪伴他,依附他,為他活著,也為他死去。直到後來,我嫁給了你。」

柳玉茹低下頭,她看著他,忍不住笑起來:「我才知道,人活著,應當是為自己。」

說著,她彎下腰去,抱緊了他,閉上眼睛:「我不覺得你對不起我,你也不必對我愧疚。我雖然是你的妻子,可我更是柳玉茹。」

她不依附他,也不屬於他。她要什麼生活,她自己會選,而不是他給。

他的人生動蕩流離,從當年她下船折返揚州那一刻開始,便是她選了這份動蕩流離。

他的人生承載萬民,從她領了誥命,陪他一起站在高處俯瞰百姓時,便是她選了這份責任。

他無需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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