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聽到這話,顧九思在短暫的錯愕後, 立刻反應過來, 他跳起身來, 開始收拾行李道:「通知秦大人和傅大人一聲, 我這就回東都。」

木南應了一聲,雖然他也不知道顧九思為什麼不用他說就知道自個兒要回東都了,但他還是趕緊吩咐人去通知做事,而後和顧九思一起收拾東西。

他們很快收拾了東西,天還沒亮,顧九思和木南就從馬廄里拖出了馬來,他們駕馬往城門外衝出去, 剛出門不遠, 就看見一個人站在門口。

他穿著一身青衫, 背著行囊, 靜靜站在巷子前方。

他很清瘦, 有一種讀書人特有的靜默, 像亭亭修竹, 不卑不倚立在這世間。顧九思看清來人, 有些錯愕:「秦大人?」

「聽聞你要去東都。」

秦楠開口,聲音裡帶著說不出的疏離冷漠:「我同你一起去。」

顧九思愣了片刻,隨後便知道秦楠也收到皇帝駕崩的消息了。他不太明白為什麼秦楠才說了不去, 又要跟著他回去,只是此時也來不及多想,他反正也是阻攔不了秦楠的, 只能道:「那便一起吧。」

秦楠應了一聲,他的僕從給他牽馬過來,一行人便出城了。

他們幾人出城後不久,洛子商也領著人從滎陽趕了回去。

相比顧九思的急切,洛子商顯得意外從容,他一面走一面似乎在記掛著什麼,旁邊侍衛鳴一看出他在想什麼來,立刻道:「人留好了,放心。」

洛子商應了一聲,鳴一想了想,接著道:「大人為何不讓秦大人與我們一路?」

「秦楠與我們一路?」洛子商笑了笑,「是怕不夠扎眼,讓江河不夠記掛嗎?」

鳴一眼中有了瞭然,他點點頭:「屬下明白了。」

顧九思領著秦楠疾行回到東都,回到東都後,東都已經在江河和禮部的安排下,有條不紊的開始舉行國喪。

按著規矩,皇帝死後第一日,群臣入臨,而後大殮成服,因大夏以日易月,故而十二日後,將由新帝主持將喪服換成周年祭禮上的小祥服,二十四日後,由小祥服換成兩周年祭禮後的大祥服。再過三日,舉行禫祭之後,官員可以恢複正常生活。而這期間,每隔七日,群臣入臨一次,四十九日後,皇帝出殯。在皇帝出殯前,舉國寺廟道觀,每日鳴鐘三萬次,不得屠宰牲畜。

顧九思入東都時,范軒已經大殮後安置在几筵殿,他回來時正是第七日,群臣第一次入臨,他來得晚了些,入城之時,江河已經領著人入殿哭吊。

於是顧九思剛到東都門口,首先入耳的,就是遠處山寺道觀一下又一下的鐘聲,而後就見滿城素色,街頭百姓都按著規矩,穿著素衣,店鋪外面,掛著白花,整個城市熄了歌舞和吆喝,呈現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悲涼安靜。

顧九思和秦楠入城後就各自分開,秦楠說自己還有朋友要去找,顧九思也顧不得他,一路駕馬飛奔到了顧府,進了門去,便看見柳玉茹等候在門前。

她也穿著素色成服,頭上戴了一隻玉蘭素簪,靜靜等著他。

他方才在城門口,她就提前得了他到了的消息,等他進來了,她平和道:「舅舅說,你若回來了,先沐浴更衣,換了成服,我陪你入宮去找他。」

顧九思點了點頭,他急急往裡走去,柳玉茹已經給他備好水,顧九思進了門後,柳玉茹在一旁替他換下衣衫,顧九思著急道:「孩子呢?」

「睡了。」柳玉茹笑了笑,見他先提起孩子,不免道,「不問大事兒,先問孩子,若讓人聽到,得說你失了分寸。」

「孩子就是我的大事兒,你是我天大的事兒。」

顧九思下了湯池,柳玉茹坐在一邊,給他舀水。顧九思問了孩子,終於才道:「陛下遺詔如何說?」

「太子登基。」

「我猜到了,」顧九思立刻道,「但陛下不會貿貿然就讓太子登基的。」

「是,」柳玉茹毫不意外顧九思的猜測準確,她平靜道,「陛下得知自己天命將至當夜,提前選張丞相入宮,周大人和太子都以為陛下是宣張丞相入宮寫遺詔,於是周高朗圍了內宮,太子令人強闖。」

聽到這話,顧九思露出震驚之色:「周大人瘋了?」

柳玉茹面色不動,繼續道:「太子與周大人爭執於內廷之事,舅舅入宮布置人手,而後在陛下駕崩後宣讀遺詔。陛下命太子登基,又立五位輔政大臣組為內閣,日後所有政務由內閣統一商討,交給新帝宣讀。這五位輔政大臣分別為張鈺、葉青文、周高朗、江河……」

說著,她頓了下來,顧九思卻是接了話,平靜道:「我。」

柳玉茹注視著他:「你早知道了?」

「猜到了。周大人呢?陛下不可能就這麼放著他在東都。」

「舅舅被擢為右相,日後內閣政務由舅舅主持。周大人兼任幽州節度使,戰事都報由周大人主持。」

顧九思聽著,點了點頭,他洗得差不多,站起身來,柳玉茹忙給他用帕子擦乾了水,他換上衣服,靜靜消化著柳玉茹所說的所有內容。

范軒宣張珏進宮,就是為了吊周高朗和太子上鉤,讓周高朗提前行動,而後他提太子處理了周高朗。幽州節度使,說是多給了官職,其實就是把周高朗放出去,給周高朗一條生路,也就給了范玉一條生路。

周高朗這一次沒能動手殺了范玉,日後再動手,那就是內亂的事,以周高朗的心性,無論是念在和范軒的情誼,還是看在百姓的份上,都不會主動再找范玉麻煩。而范玉這邊有內閣牽制,也不會找周高朗麻煩。

這五位輔政大臣,無論是年齡還是能力,都平衡得極好,范軒為了范玉,幾乎已經把大夏未來五十年都已經謀劃好了。

而這一場宮變里,有太多值得人尋思的東西。

為什麼江河會是最後拿到遺詔的人?太子是哪裡得到的人馬闖宮?

顧九思覺得有些頭疼,這時候,柳玉茹替他插好了發簪,穩住了發冠,而後冰冷的手覆在他的面容上,溫和道:「一件一件事兒做,嗯?」

顧九思聽到這話,輕笑起來,他點了點頭,同柳玉茹一起走了出去。

他同柳玉茹才到宮門口,便看見一個太監候在那裡,他們一到,這太監就迎了上來,說江河在几筵殿等著他。

顧九思和柳玉茹被一起領到了几筵殿,到了大殿門口,老遠就看見素紗飛舞,顧九思和柳玉茹站在門口,便看見從門到大殿中央,士兵都穿著成服,武器上也綁了白花,分列成兩排一路延伸而入,盡頭是范軒的牌位和他的棺槨。江河、周高朗、葉青文、張鈺、葉世安等人都站在盡頭,靜靜看著他。

旁邊太監唱喝出聲:「戶部尚書顧九思——見禮!」

顧九思聽到這話,同柳玉茹在大殿外就先跪了下去,深深叩首。

他聽著遠處的鐘響,看著地上的玉石,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這棺槨里的人同他最初見面。

第一次是什麼時候已然忘了,他只記得,那時候自己不過是一個家道中落的縣衙捕快,這位已是名震四方的幽州節度使。然而他對任何人,都是同樣的態度,平和溫雅,以禮相待。

他給了他信任,給了他仕途,他如長輩,亦是君王。

他給他取字成珏,一手將他捧到高處,這其中有他的利用和考量,可顧九思卻也記得,他曾與他酒後對弈,笑著同他說:「成珏,回去別太怕玉茹,有事兒朕幫你撐著。」

顧九思一步一步走到范軒牌位前,每一步,都會想起這位帝王曾經做過的一切。

他真的算不上多麼英明的君主,手腕處事,甚至有那麼些過於仁善,但正是這一份仁善,讓眾多人都願意追隨他,願意聽從他。

他有自己的理想和堅持,亦有為此踐行一生的決心。

只是去得太早了。

顧九思用頭抵在地面時,內心驟然湧起諸多無力和悲楚。

太早了。

若他再多在位幾年,大夏便可一統南方,收復揚州。

再多在位幾年,大夏就會有一個新的繼承人。

再多在位幾年,大夏就可免受下一輪的動蕩征伐。

顧九思閉上眼睛,沒有起身,他靜靜跪俯著,片刻後,還是柳玉茹拉著他,啞著聲道:「九思,起來罷。」

顧九思被柳玉茹扶起來,旁邊江河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解釋道:「今日早上你沒來得及,我們便在這裡等你。這後續還有諸多事,我們一起商量一下吧。」

顧九思應了一聲,他從葉世安手中接過帕子,擦了擦眼淚,才道:「是我來晚了。」

「你本來就在黃河忙著,」葉青文寬慰道,「不必自責,剛好周大人今日最後與我們一敘,說完便要走了。」

聽到這話,顧九思忙看向周高朗,恭敬道:「周大人……」

周高朗擺擺手,沒有多說。

江河讓柳玉茹先行退下,便領著顧九思一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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