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物登場 第5節

四月三十日

「荒唐!」崔西蓮夫人說。她上身靠著枕頭立了起來,眼光憤憤地環顧左右,「真是荒唐!奈維爾一定是瘋了。」

「看來是有點古怪,」瑪麗·歐丁說。

崔西蓮夫人有著醒目的外形,挺直細長的鼻樑,一對眼睛可以隨意達到言辭的效果。雖然她如今已七十多歲,而且健康不佳,她那天生的好腦筋卻絲毫未損。她雖然長期退出了日常生活圈子,半閉著眼睛躺在床上,但是她還是能從這種半昏睡的狀態中浮現出她精明的官能,發出犀利的言辭。在她房裡一角擺著的一張大床上,靠著枕頭支撐上身,她就像法國皇后般地君臨她的宮廷。瑪麗·歐丁,她的一位遠房表妹,跟她住在一起。這兩個女人相處得非常融洽。瑪麗三十六歲,有著一張那種不受年齡影響的平滑的臉,歲月對這張臉所造成的影響微乎其微。她看起來可能叫人猜想是三十歲也可能是四十五歲。她有副好身材,很有教養的樣子,烏溜溜的頭髮,前頭一綹白髮給人一種很有個性的感覺。這曾是一種時尚,但是瑪麗的那綹白髮是天生自然的,打從她小時候起就有了。

她看著崔西蓮夫人遞給她的奈維爾·史春吉寫來的信。

「是的,」她說,」看來是有點古怪。」

「你不會說,」崔西蓮夫人說,「這是奈維爾自己出的主意吧!是有人教他這樣的。也許是他那個新太太。」

「凱伊。你認為是凱伊的主意?」

「很像是她。新潮而且下流!如果夫妻不得不公開他們之間相處的困難,那麼至少他們總可以高高尚尚地分手吧。新太太和舊太太交朋友在我想來實在相當噁心。時下真是沒有人有什麼格調了!」

「我想這正是現代的方式。」瑪麗說。

「在我屋子裡可不行,」崔西蓮夫人說,「我想我讓那腳趾猩紅的動物進我這屋子裡來就已經很夠了。」

「她是奈維爾的太太。」

「不錯。所以我才覺得馬梭如果還在世也會希望我這樣的。他非常喜愛那男孩,要他把這裡當做是他的家。由於拒絕接納他太太會公然引起裂痕,所以我才讓步,讓她來這裡。我不喜歡她——奈維爾娶錯了她——她沒有背景、沒有根!」

「她的出身相當不錯,」瑪麗調和地說。

「壞血統!」崔西蓮夫人說,「她父親,如同我所告訴過你的,在那件紙牌的事之後不得不退出所有的俱樂部。幸好不久之後他就死了。而她母親在里維那拉聲名狼藉。那女孩是在什麼環境下長大的?除了旅館生活什麼都沒有——還有那種母親!後來她在網球場上認識奈維爾,死纏著他不放,直到她令他離開了他太太——他極為喜愛的太太——跟她結婚!這件事情我全怪在她身上!」

瑪麗微微一笑。崔西蓮夫人個性守舊,碰到這種事情總是縱容男方而責怪女方。

「嚴格來說,我想同樣也該責怪奈維爾。」瑪麗說。

「是該責怪奈維爾,」崔西蓮夫人同意說,「他有個熱愛他的迷人太太——也許是太過於熱愛他了。然而,要不是那個女人死死不放,我相信他會醒悟的。可是她決心要嫁給他!我完全同情奧德莉,我非常喜歡奧德莉。」

瑪麗嘆了一口氣。

「這件事一直非常棘手,」她說。

「是的,的確是棘手,讓人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之下怎麼辦才好。馬梭喜歡奧德莉,我也是,不可否認的,雖然可惜她無法分享他的娛樂,她對奈維爾來說還是個非常好的太太。她從來就不是個好運動的女孩,這整個事情叫人感到非常苦惱,在我年輕的時候,這些事情根本不會發生。男人家會在外頭拈花惹草,這當然啦,可是他們決不被容許破壞婚姻生活。」

「如今就發生了,」瑪麗直率地說。

「就是嘛。你的常識很豐富,親愛的,留戀過去的日子是沒有用的。這些事情發生了,像凱伊·莫提墨一樣的女孩子偷走別的女人的丈夫,沒有人認為她們有什麼不好!」

「除了像你一樣的人,卡美拉!」

「我算不了什麼。那個叫凱伊的東西根本不擔心我贊不贊成她的做法,她太忙了,忙著過好日子,奈維爾可以帶她一起來,我甚至願意接受她的朋友——雖然我不怎麼喜歡那個老是在她身旁打轉的年輕人,長得非常戲劇化的那個——他叫什麼名字?」

「泰德·拉提莫?」

「就是他。她在里維那拉時代的朋友——我倒很想知道他是怎麼過活的。」

「靠他的智慧,」瑪麗提示說。

「那倒情有可原。我有點認為他是靠他的臉蛋過活的,奈維爾太太交上這種朋友可不好!我不喜歡去年夏天他們來這裡時,他也跟著來住在東頭灣旅館,」

瑪麗望著窗外。崔西蓮夫人的房子坐落在陡峭的斷崖上,俯視騰河,河的對岸是新近開闢的東頭灣夏令休閑娛樂地區。包括一大片海濱浴場,一列現代化的平房建築以及一家坐落在山岬上眺望大海的大旅館,鹽浦本身則是散落在山坡上的小漁村,景色如畫。這是個老式、保守的村鎮,鄙視東頭灣以及夏日來的訪客。

東頭灣旅館幾乎正好與崔西蓮夫人的房子遙遙相對,瑪麗隔著一泓窄流,看著它嶄新亮白的外觀,聳立在山岬上。

「我很慶幸,」崔西蓮夫人閉起眼睛說,「馬梭沒看過那低俗的建築,他在世的時候,海岸風光還沒怎麼遭到破壞。」

馬梭爵士和崔西蓮夫人三十年前往進「鷗岬」。馬梭爵士,一位熱衷航海者,十年前他出航的小涎翻覆,幾乎當著他太太的面慘遭滅頂。

每個人都認為崔西蓮夫人會把「鷗岬」賣掉,離開鹽浦,但是她卻沒這樣做。她繼續在這幢房子住了下來,她唯一採取的行動是把所有的船艇賣掉,同時把船庫拆除掉。「鷗岬」此後不再供應來客船隻。他們得走到渡口去,向另一位船夫租用。

瑪麗遲疑了一下,說:

「那麼,是不是我寫信給奈維爾,告訴他他所提議的事跟你的計畫不相符?」

「我當然不想干擾奧德莉的來訪。她每年都是九月來我們這裡,我不會要她改變計畫。」

瑪麗看著信說:

「你知道奈維爾說奧德莉——呃——贊同他的主意——還有她願意見凱伊嗎?」

「我就是不相信,」崔西蓮夫人說,「奈維爾就像所有的男人家一樣,相信他們想要相信的事!」

瑪麗堅執地說:

「他說實際上他跟她談過這件事。」

「那可真是非常古怪!不——也許畢竟並不古怪!」

瑪麗以探詢的眼光看著她。

「就像亨利八世,」崔西蓮夫人說。

瑪麗一臉困惑。

「你知道,道義心!亨利八世一直試圖要讓凱薩琳同意離婚是對的。奈維爾知道他自己理虧——他想要求得心安。所以他一直想要用盡各種方法讓奧德莉說一切都已沒事了,說她會來見凱伊,說她一點也不介意。」

「我倒懷疑,」瑪麗緩緩地說。

崔西蓮夫人突然注視著她。

「你在想些什麼,我親愛的?」

「我在想——」她停了下來,然後繼續,「這——這好像很不像是奈維爾——這封信!你不覺得,為了某種原因,奧德莉想要這——這次見面機會?」

「為什麼她想要?」崔西蓮夫人語氣尖銳地說。「奈維爾離她而去後,她住到她姨媽羅伊迪太太家去——教區牧師公館,同時精神完全崩潰。她完全就像是個遊魂一樣,顯然受到很深的打擊。她是那種文文靜靜,沉默寡言,感受力很強的女孩子。」

瑪麗不安地挪動身子。

「是的,她是感受力很強,一個在很多方面都令人感到奇怪的女孩……」

「她受苦很深……後來離婚辦妥,奈維爾娶了那個女孩,奧德莉開始逐漸恢複過來。如今她已幾乎恢複以往的常態。你總不會是說她想挑起以往的記憶吧?」

瑪麗有點固執己見地說。

「奈維爾說她想。」

老夫人以驚異的眼光看她。

「你對這一點倒是固執得出奇,瑪麗。為什麼?你想要讓他們一起出現在這裡?」

瑪麗·歐丁一陣臉紅。

「不,當然不是這樣。」

崔西蓮夫人言辭銳利地說:

「該不會是你向奈維爾提示這個主意的吧?」

「你怎麼會有這種荒謬的想法?」

「哦,我一點也不相信這是他出的主意。這不像奈維爾。」她停頓了一下,然後愁容消失。「明天是五月一日吧?大後天奧德莉會到伊斯班克的達靈頓家去做客,離這裡只有二十哩路。寫封信要她過來這裡吃頓午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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