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框中人(下)

哄小姑娘是件非常累人的事情,若在平日,卻也可以稱為情趣,他也願意哄她逗她,但時局紛亂,沈度能留在後院的心思並不會太多,這就成了負擔。

沈度雖然自認輸得起,可這昨夜和今日總是難免會反問自己,他這樣隨心所欲究竟有沒有做錯?

沈度是男人,他遠比姬央更知道男人的劣根性。一時情熱,並不是一世都能情熱。

難道祁北媛、柳瑟瑟等人的容貌在初見時沒打動過沈度的心?自然是有的,否則也就不會是她們幾人進了信陽侯府,但之後沈度對她們的熱度又維持了幾時?

就連沈度自己也不知道他對姬央的興趣又能維持幾時。他的娶妻之事本絕不該隨心所欲由著性子來,但沈度的天性里本就有絲放縱和不羈,在他父兄死之前,他過的就是浪蕩子的日子,是後來肩上壓下了擔子才將從前全部摒棄的,但本性卻難改。

再次將姬央接回來,雖然是沈度一時衝動,但也是因為他性子里有這種狂妄。若是一個男人連心裡想娶誰都做不到,即使最終坐擁天下也沒什麼可自喜自樂的。

所以當時沈度明知自己被蘇後算計,卻也並未有多少氣惱。他的確是受姬央吸引,連什麼時候動的心都沒察覺。如果不能娶她就必須放她走,那他還是願意娶她,並承受隨之而來的後果的。

而現在沈度的煩躁來自於他的不確定。不確定他頭腦發熱為這樣的小公主值得不值得。

姬央的優點就那麼有限的幾個,再美的容顏也有凋敝的時候,不過她的缺點沈度卻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姬央的確喜歡他,那種喜歡純粹而熱烈,無暇珍貴,但她的喜歡卻也狹隘而自私。在她的眼裡除了他沈度就再看不到其他人,愛屋及烏對小公主來說是並不成立的,她性子里的貪玩散漫,也不會讓她有太多的責任心和為之去改變的決心。

姬央在初嫁入沈家的時候還去戚母和薛夫人跟前賣了幾日乖巧,但後來就再也不見親近,誠然是沈家的人在疏離她,但她也再沒為之努力過,她只悠閑地當著她的公主,遇到委屈就想念洛陽而已。

男人也是娘生的,不是神,也會有疲倦、有痛苦、有覺得無能的時候。所以太累的時候沈度並不願意到北苑來,因為那時候他不會有精力哄姬央,他會想去上珍苑、浣花苑那種讓他舒服而不會被人啰唣的地方,無關風月,就是靜一靜,有人會在他的太陽穴上輕輕按壓為他紓解。

沈度實在沒有心情再哄姬央,只拋下一句「晚上我回來用晚飯」就走了。

姬央看著沈度的背影,在剛才的那個剎那,她敏銳地察覺到了沈度的不耐和隱忍的煩躁。

心存猶豫和疑惑的人,本來就會比平日更敏感。

整個下午姬央都在信陽的外郭遊盪,直到日薄西山也沒有打道回府的打算。

玉髓兒忍不住道:「公子,侯爺不是說晚上陪你用飯么,現在是不是該回去了?」

姬央隨手從試吃的蜜餞罐子里拿起一顆蜜棗嘗了嘗,對老闆道:「把這個給我包一份。」

「公子。」玉髓兒是越來越琢磨不到她家主子的心思了。

「我們不回去用晚飯,去前頭的張家豬頭店吧,上次吃過他家的炙豬頭肉,還不錯。」姬央道。

聞著烤豬頭肉的香氣,姬央還讓玉髓兒去旁邊的王家酒鋪買了一角酒。冀州雖然禁酒,但那是禁止冀州境內之民用糧食釀酒,可並沒有禁止商人從其他州郡將酒運來販售,不過稅錢抽得很高就是了。

姬央啜了一口王家酒,烈得辣人,酒入喉頭,嗓子彷彿被刀割一般,像姬央這種喝宮中百花蜜釀的人自然受不住北地的辣酒。不過今夜卻覺得辣得痛快,姬央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

夾起一片豬頭肉,肉還是那肉,老闆也沒換人,可味道總覺得再無前次的驚艷,心情變了,彷彿味蕾的感覺也跟著變了。

炙烤的豬頭肉已經變涼、變硬,姬央再沒動過筷子,不過那一角酒卻已經飲了一大半,此刻她的腦子竟然還清醒透亮,這讓姬央好生失望。

夜已深,付了賬,姬央也沒急著回府,放著馬車不坐,在夜闌人靜的路上踢著小石子兒玩兒。她偶爾抬頭望向侯府的方向,也會忍不住去猜沈度今晚回來用晚飯看不見她時的表情,憤怒?失望?煩躁?不耐?

管他的呢。姬央一腳將地上的石子兒踢到了天上。

姬央心裡有一把火,沒法燒死別人,就只能五內俱焚,環顧四周,甚至連個訴說傾聽的朋友也沒有,只有那倒霉的小石子兒。

走到街尾,不知何時那裡已經站了一個人,背手而立,身姿筆挺。

林瑜上前兩步搶到姬央前頭將她擋住,姬央卻從她的肩後冒出頭來,「李將軍。」

「公主。」李鶴上前行了一禮。

姬央的嘴裡冒出一聲輕嘆,李鶴回到信陽已經有一段日子了,但這還是姬央第一次見他,不是不想見,就是覺得有些沒臉。

「老姑姑見公主這麼晚還沒回去,所以讓末將前來尋公主。」李鶴解釋道。

姬央點了點頭,上前兩步轉頭吩咐林瑜道:「你們別跟在後面,我和李將軍有話說。」

林瑜雖然是沈度的人,卻也不敢不聽公主之令,只得放慢腳步落後兩丈,慢慢跟著。

姬央走上去與李鶴並肩而立,李鶴卻十分守規矩,並不敢並肩行,而是落後了半步。

姬央道:「李將軍,平州的事我很抱歉。」如果不是因為她,李鶴也不必再委屈地回到信陽做她的親衛將軍。

李鶴不以為意地道:「公主不用這樣說,末將只願當公主的親衛。」

姬央詫異地看向李鶴,眼裡有不解和迷惑。

李鶴輕輕扯了扯唇角,「以末將的資歷根本就不可能勝任平州刺史,陛下讓末將去平州也就是歷練一下而已。冀州和幽州將平州同中原隔離,一應物資糧秣的運輸都要從幽、冀過,沈家不支持,末將在平州就是個空架子。」

姬央愣了愣,半晌才「哦」了一聲。

李鶴沒再說話,直到快看到侯府時,他才開口道:「公主,現在過得好嗎?」

滿臉菜色,還用問嗎?

姬央突然道:「我們去衡水湖走走吧。」

衡水湖就在侯府邊上,秋月平湖,湖風寂寂,姬央抱著腿坐在湖邊的一塊石頭上,李鶴就站在那兒陪著她。

「李將軍,當初在漳水畔,你有沒有覺得我就是個累贅,我若是死了,也不會連累那麼多虎賁軍。」姬央幽幽地道。

「公主。」李鶴不明為何姬央突然這般說,只是她的話也將他帶回了那個時候,雖然驚險,可如今想來竟然會帶著甜蜜,他們一起奔命,她儘管疲倦、狼狽,卻一點兒怨言沒有,還有那一曲在他腦海里從沒消散過的《桃花源》。

「公主從來就不是累贅,像公主這樣的人,本就是上蒼對這世間的恩賜。」李鶴由衷地道,看不到她的地方,對李鶴來說世間連色彩也不會有。

姬央抬起手背抹了抹眼淚,「我可沒你說的那般好。」

姬央頓了頓,良久才在風裡道:「他們,都不想要我。」

她母后嫌她是累贅,不想要她,所以將她推給沈度,以她鍾情沈度的名義。而沈度呢,正如她母后所說,對她的確有一、兩分真心,但她終究不是他心裡要的那個人。他對她是同情,是退而求其次,也是利益交換後的接納。當初他們和離時,沈度想必也是松過一口氣的,聽玉翠兒講北苑已經鎖掉了,所有東西都已經入了庫,是後來才重新匆匆布置的。

姬央沒怪沈度,他做得沒有錯,對她也算仁至義盡,也想讓她盡量融入沈家。姬央也想過要為了沈度去改變,只是如今沒了當初的衝勁,也沒了當初的信心,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沈度期盼的那種好。

不過這一切都不是問題之所在,他們唯一的問題就在於,在蘇後和沈度之間,姬央永遠不會有絲毫遲疑,她自然是只選她母后的。所以並非她好好地當沈度的媳婦,就真能和他白首的。

現在的她就像在兩座懸崖之間走繩索的人,她之所以還活著,不過是因為繩索還沒斷,不知道繩索會不會斷,也不知道何時斷,她沒有辦法朝著沈度往前走,她只想在繩索斷時能抓著斷開的繩索盪回她母后身邊。

李鶴看著姬央瘦弱的背影,心裡比她更難受,她每瘦一分,就是在他心上割一寸肉,「我會一直陪著公主,直到我死。」

即使早就看明白了李鶴的心思,聽到這樣的話姬央還是會有觸動,她轉頭看向李鶴,臉上的淚已經風乾了, 「李將軍。」

「公主以後叫我李鶴吧。」他本就只想當李鶴,不想當什麼李將軍。

「那支碧澗有點兒可惜呢,李鶴。」姬央道。

的確有些可惜,現在還沉在壽山湖的湖底。「我去湖裡找過,沒有找到。」李鶴也很遺憾。

姬央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臉上帶起了明艷的笑容,「明晚,我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