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楚寔靜靜地走著, 楚府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似乎都沒變,可也似乎早就物是人非。他的腳步不再輕快, 也不再因為忙碌而匆匆, 因為那個死寂的院子里已經沒有人。

凈室早就翻修完了, 廚房也照著她喜歡的樣子重修了, 她以前問過, 卻沒親眼見到過。楚寔想, 他真的是個很壞的人。

沒回院子, 他邁步踏上了園子里聽雨亭的小徑,站在那裡俯看整個楚府, 以及它外面的世界。

似乎也看得見成康,她還在悲傷的哭泣。楚寔沒被她的話激怒,她們都是被他辜負的人。

讀聖賢書的人都知道那句話,「為天地立心, 為生民立命, 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楚寔沒覺得自己有為往聖繼絕學的能耐,但卻有為萬世開太平的志向。

在當初那二十年的戎武里,看著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野, 彷彿人間地獄, 楚寔就對自己發過誓,要盡一切努力讓他們重新安居樂業。

但那一次心高氣傲的成康縣主拒絕了他, 因為他有孩子。所謂虎毒不食子,定西侯的要求楚寔拒絕了,所以後來的二十年他看著千千萬萬個孩子因為他的決定而死,楚寔就想,如果再來一世,哪怕下十八層地獄,他也會應下定西侯的條件。

楚寔做到了。

哪怕這讓他成了負義之人,他也還是做了。自古成大事的就沒有正人君子。因為正人君子總是被各種道德條款約束著,縛手縛腳做不成事情只能唉聲嘆息。

而有時候只有那些甘於犧牲自己令名的人,才能負擔起重任。

這一次他沒有孩子,就不用犯下殺孽。他對蘇夫人說過,季泠坐在那個位置上是最合適的。

也的確如此。

楚寔不能等成康一直等到三十而立才成親,老太太不會答應,蘇夫人也不會答應。也沒有人會相信那種荒唐的夢境。

所以楚寔不能娶傅三,也不能娶苗冠玉,唯有季泠是最好的選擇。她懦弱、膽怯,恨不能用身體的每一寸都去回報老太太的養育之恩,天底下還有比她更好拿捏的妻子么?

沒有的。

季泠不能生育,對楚寔而言,就更稱得上是合適的人選了。因為一開始他就沒想過要讓她們有孕。

所以後來他因為生季泠的氣,而停了繁纓等人的湯藥後,就再沒去過她們屋裡。

和季泠呢,一開始楚寔也沒想過圓房的,總讓她戴著面紗,也只是希望盡量少的人見過她的臉。到時候,安排她假死時,她就能重新過上另一種人生了。

因為預知了季泠的結局,所以他會對她特別好一點兒,畢竟他並沒能做到他說楚宿那樣的話,壞就壞到徹底,最怕的就是既做了壞人又有良心。

可他自負地覺得,那點子良心對他並不會有什麼影響力的。季泠是那麼善良、柔弱、乖巧,伸手就能給出的一點點好,楚寔倒也不那麼吝嗇。

然而吶,人善被人欺啊,季泠的善良和軟弱,並不會讓人在辜負她的時候多一絲同情,而只會下決心下得更快。

這一世對楚寔而言,可以說一切盡在掌握。即便對季泠動情是個意外,卻也依舊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知道以季泠的善良和深明大義,一定會理解他的苦衷,會乖巧地、靜靜地等著他。等著他功成名就,達成自己的志向去接她,然後他會十倍、百倍地補償她,安撫她所受到的一切委屈。

可是世上的事兒,本就是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沒有人能掌控一切。

季泠失蹤的消息傳到楚寔耳朵里時,他震怒、懊悔、心痛,可失去她的感覺卻沒那麼清楚,冥冥中他總覺得他終究會找到她,他們最終會重新在一起。

輕輕地嘆了一聲。他一直以為,他的一生活得很明白,清楚的知道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可卻忽略了他有多想要。

那段時日他太忙了,忙著剿滅義教,忙著得到定西侯的信任,忙著跟成康生一個孩子以完成他和定西侯約定的條件,所以失去的季泠的感覺來得太滯後了,滯後得以至於當他感覺到的時候,就好似被人在頭頂重重地敲了一棍子而眼冒金星。

又是一聲輕嘆。成康罵他說他不在乎昌哥兒,他沒有否認,也無從否認。

因為在昌哥降世的那一瞬間,他沒有高興,也沒有因為從此可以接手定西侯的勢力而感到輕鬆,他腦子裡浮起的居然是季泠濕漉漉的一雙眼睛。他想,將來她看到這個孩子的時候,得多傷心啊。

傷心於他曾經娶過成康,難過於她自己卻無法生育。

在那一刻,眼冒金星的楚寔往後踉蹌退了一步,在闔府歡騰,他初為人父的日子裡,他居然在為季泠心疼。

這是第一棍。

第二次是昌哥兒死的時候。消息傳到他帳中,他居然長長地鬆了口氣。好似他總算可以抹去一切他和季泠分開的這些年中的痕迹了。

也是在那一刻,他才意識到,季泠已經不在那個莊子里了,他找了她幾年了卻都沒找到,會不會真的找不到她了?

這是第二棍。

孫陽山的離開也是因為這件事。因為在那之後,楚寔發現,他每收復一個地方,做的第一件事並不是安撫百姓,而是找人。他所做的事情偏離了他的初心,孫陽山看出來了,也指出來了,可是他卻沒有改。

北原輕手輕腳地走上聽雨亭,「太傅,宮裡來人了,說皇上突發高熱,請你進宮。」

楚寔點了點頭。

戴文斌勸道:「這麼晚進宮,該不會是……」他沒說的是,很多權臣都是這麼毫無準備之下被「騙」進宮,然後一刀咔嚓的。

楚寔搖搖頭道,「我才剛回來,他們要動手也不會是現在,那天下人的心就寒了。」

所以還真就是小皇帝病了,這年月小孩子太容易夭折,苗太后不放心要讓顧命大臣守在一邊也很合理,內宮就怕變生肘腋。

楚寔走進皇帝的寢殿時,苗冠玉正守在床邊抹淚。

小皇帝雖然病著,但苗冠玉的穿著看得出來是認真打扮過的,雖然已經入秋,可她依舊穿著夏日的薄綾裙,束腰將她生完孩子後依舊纖細得彷彿少女的腰肢完美地呈現了出來,視線如果繼續往下滑,就會看到與纖腰有著強烈對比的豐臀曲線。

苗冠玉的衣裳做得非常合身。

她是個很美的女人,又正當最好的年華,美艷不可方物,飽滿得好似一顆蜜桃,也難怪最終成為贏家的會是她。

楚寔太明白苗冠玉是個什麼樣的人了,若是沒有她,先皇的那幾個兒子也不會早早兒就下去了。她有手段,有謀略,也有狠心。

此時苗冠玉楚楚可憐地望著楚寔,「楚太傅,皇上他……」欲語帶著三分淚,一步抖著七分顫,若非楚寔恪守臣禮地不肯抬頭,想必眼前風光會無限好。

「皇上是天子,有上天庇護,太后不要太過擔心。太醫怎麼說?」楚寔依舊沒有抬起眼皮。

苗冠玉又抹了抹淚,「太醫說若是熱退了就無妨了。」她走到楚寔身邊,幽幽地道,「今晚可真是嚇死我了,皇上若是有個好歹,我可怎麼辦?我一個弱女子,朝堂的那些事兒也不懂,太傅如今回京了,政事上的事兒可都得依仗你了,保護我娘倆兒不受欺負。」

天下最尊貴的一對母子,居然在哭訴人欺負。

因為走得近了,近得楚寔甚至能聞到苗冠玉身上的香氣,是一種叫人忍不住生出綺思的香味,她卻也是放得下身段。

楚寔往後退了退,苗冠玉笑得似乎絲毫不以為意,只有微微眯了一下的眼睛泄露了她的心情,「啊,瞧我,只顧著說自己的事兒。楚太傅為了天下,長年在外,如今回了京,想必成康縣主可高興壞了吧?」

楚寔道:「這些年臣的確對不住她。」

苗冠玉的臉色變了變,「那楚太傅如今可得好好補償成康縣主。」

楚寔點了點頭。

苗冠玉扯出一絲假笑道:「楚太傅為了朝廷連家也顧不得,如今膝下也沒個孩子,蘇太夫人只怕難受得緊。那時候我同姐姐剛上京,也多虧她看顧,哀家心裡一直記得她的情,總想著將來一定要報答她老人家。」

楚寔這一次總算抬起了眼皮。

苗冠玉心裡一喜,「我還記得當初在蜀地,我冒昧地向太傅求墨寶,當時真沒想到太傅會同意。」

楚寔道:「因為是阿泠問我的。她那個人性子柔弱,若是拒絕她一次,她以後就再不敢開口了。」

苗冠玉臉上的假笑再也維持不住,忍不住諷刺道:「太傅對你每一任妻子可都真是情深義重呢。」

在楚寔說話之前,苗冠玉又追問道:「只是不知她們是因為成了你的妻子,你才情深義重的,還是你情深義重,她們才成了你的妻子呢?」

楚寔道:「太后過獎了。說不上什麼情深義重,只是如此家宅方能安寧。」

「家宅安寧么?」苗冠玉重複了一遍。那麼當初他娶了她,從此後院再沒有別人,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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