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兩個知交好友, 談興一起便聊至夤夜,腹中再次轆轆。孫陽山不忍喚起已經入睡的小童, 自己進廚房想找點兒吃食, 卻見灶上穩著一鍋蘿蔔湯, 揭開鍋蓋來, 真是甜香撲鼻, 整個人都精神了起來。

大骨熬湯, 裡面的排骨酥爛而未成渣, 蘿蔔煮透而未成泥,熱、濃、香、稠, 山間寒涼的晚上酒後喝上這樣一碗熱熱的湯,簡直讓人心肝脾肺腎都被熨帖了。

「你這小童越發管事了呀。」戴文斌贊道,「這蘿蔔湯熬得可真好,堪稱一絕。」

恰逢旁邊睡覺的小童聞著肉湯香, 也餓醒了, 揉了揉眼睛坐起身。

「正誇你呢,伺候你家先生越發盡心了, 這湯備得好。」戴文斌笑道。

小童打了個哈欠道:「啊,蘿蔔湯啊,那是楚少夫人留下的。說是今日治菜,剩下些骨頭可惜了, 又看有大蘿蔔, 就整治好了放在鍋里熬,臨走時還叮囑我偶爾看著火呢, 一定要文火慢慢煨。」

戴文斌和孫陽山對視一眼,對有如此賢婦的楚寔不由心裡又生了幾分親近。也難為季泠為孫陽山考慮得如此周到,畢竟孫陽山是有才,可不是有錢。

美食動人心,戴文斌笑道:「陽山,我可不管你了,便是沖著今日那鍋菜和這鍋湯,我也得厚顏多去叨擾幾次楚公子了。」

孫陽山眼睛一亮,「若是文斌兄也有此意,我如何能不從?」

戴文斌愣了愣,指了指孫陽山的鼻子,大笑道:「你呀你。」戴文斌無意做人幕僚,他天生富貴人,和自幼失去雙親的孫陽山可不同。然則他平時有一最大缺點,便是饞嘴,真是虧得他能忍受孫陽山這麼多年的難吃飯菜。

「今日楚公子他們下山晚,定會借宿在白雲觀,你我不妨月色里走走,散散酒。」孫陽山道。

「敢不從命?」戴文斌又是大笑,很為自己這位從小命運多舛的好友找到未來的路而感到高興。

天邊放出魚肚白時,孫陽山和戴文斌兩人便已經走到了白雲觀附近。兩人彼此看了看對方,又是一笑,「走吧,去溪邊洗漱一下,畢竟楚公子身邊有女眷,衝撞著就失禮了。」

兩人便又繞道溪邊,還沒鑽過樹林,就聽見了絲竹之樂。

那樂音絲絲渺渺,翩翩旋繞,繼而泠泠淙淙,是清泉石上流,明月松間照,復又有鳥鳴啾啾,是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忽而一縷雲嵐升潤,是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

詩如畫,原來音亦可作畫。

清晨還帶著幽藍的山間,如此樂音空靈輕快,實叫人懷疑乃是山精花靈所奏,才那麼撩動人心弦。

孫陽山和戴文斌都不由自主放輕了腳步,怕驚擾了山中精靈,待繞過樹林,卻見不遠處的溪邊或蹲、或倚、或坐、或立著四位麗人。

其中兩位正是昨日見過的那兩名俏婢,剩下兩位也不難猜測,定是楚寔家眷。她們四人想是觀中不方便,這才相約黎明之初到這山溪邊洗漱。

那名昨日不曾見的豐|滿麗人正站在水邊照水梳頭,戴文斌的眼神不由自主就溜到了她身上,饞嘴之人也喜豐饒婦人,覺得那才夠香膩,軟若無骨。

而再看珊娘,面容生得清麗秀氣,身段卻玲瓏有致。當真是梳罷香絲梳罷香絲擾擾蟠,笑將金鳳帶斜安。

亦是嬌柔一捻出塵寰,端的丰標勝小蠻。如此婦人姿容俱佳,風情更盛,戴文斌少不得要羨慕楚寔幾分。

而那坐在水邊一塊大石上的黃衫麗人,手裡捧著一柄箜篌,正臨溪撥動,指飛如蝶,指影成花。山風吹拂在她身邊,讓她裙袂獵獵,讓她髮帶飄飄,似體不勝衣,臨風欲飛。那出塵脫俗的音畫,也只有如此麗人奏出方不失人望。

一曲未終,她身后豐腴麗人大約說了什麼,季泠便回過了頭,嘴角噙著一絲淺笑,半露梨渦。

頓時,孫陽山和戴文斌都彷彿被雷擊一般,呆若木雞。

天下間竟有如此麗色,如朝霞和雪,光艷不能直視。回眸一笑,便叫六宮失色,天地失神。

而她身上的衣裙,正是昨日辭別時,楚少夫人的帷帽下露出的那抹鵝黃。

及至楚寔出現在溪邊,季泠喚了聲「表哥」後,戴文斌才回過神來,朝孫陽山笑道:「真不知這位楚公子是修了幾輩子才有此等艷福。」且還左擁右抱。

孫陽山卻一直未語,為成親的大齡男子從美色里醒來總是會晚一點兒。

然是為美色,也不為美色。季泠那一聲「表哥」勾起了孫陽山的傷心事。雖然男兒志在建功立業,可年少時誰不曾心慕過嬌俏女子。

孫陽山也曾有一位表妹,不過他家道中落,不敢求娶,後來那位表妹他嫁,難產而死,此生皆不見了。

而楚寔卻娶了他的表妹,那麼一瞬間,孫陽山就好似看到了自己同那人比花嬌的表妹一般。

卻說季泠驟然看到楚寔,很吃了一驚,趕緊從石頭上站了起來,叫了聲「表哥」後就低下了頭。她覺得這兩日自己的確有些得意忘形了,進山之後便放鬆了,坐沒坐樣,站沒站相,還掇弄著珊娘她們到溪邊來洗漱。

小時候季泠就經常在溪邊洗臉、梳頭和洗衣服的,這裡的一切都讓她想起自己爹娘還在的那些年月,不由就放肆了。

「剛才彈的什麼曲子?」楚寔問,他往前走了一步,那位置剛好擋住了孫陽山和戴文斌投向季泠這方的視線。

季泠羞慚地理了理被山風吹拂得有些亂的耳發,低聲道:「我自己胡亂彈的,不成調。」

若是那都不成調,天底下只怕成調的音律也不多了。

「信手彈的?」楚寔露出頗為遺憾的神情,「這種無心譜的曲子才是最好的,沒有雕刻造作之氣,你可還記得樂調能重現?」

季泠抬頭望向雲嵐,回憶了一下,嘴巴還不由自主地跟著哼了短短兩聲,「應該可以。」

「去把它記下來吧,忘記了可惜。」楚寔道。

季泠歡喜地「誒」了一聲,她所能做的不多的事情之一,能得楚寔如此肯定,眼底星子迸發,好似被肯定的小孩一般,有掩飾不住的雀躍。

而楚寔走這一趟原也沒想過此次能成,卻不想超額完成任務,得了一個半的幕僚,平日再喜怒不形於色的人都有些掩不住歡喜了。

之所以說是一個半,乃是因為戴文斌天生歇不住,交遊廣闊,總是不停地訪親探友,一年裡能有三月在楚寔身邊已經算是偷懶了。但這也算是意外的驚喜了。

從鄭州往西,過洛陽再往前就是潼關了。只是還沒到潼關,季泠給這一路準備的小吃食就已經消耗殆盡,實在是因為戴文斌太嘴饞了,嘴饞到禮義廉恥都有些不顧了,成日里纏著珊娘姐姐,姐姐地喊著,就想從季泠這兒再掏點兒吃食。

馬車上的季泠低頭看了看芊眠捧來的罈子,裡頭躺著最後兩隻黃雀了,她嘆息一聲,「罷了,拿去給戴先生吧,把罈子也給他。」

季泠這一罈子自己在楚府時腌制的「黃雀鮓」,用麥黃、紅曲、鹽椒、蔥絲調和,放入罐中密封,等腌出鹵了,便倒掉,再加酒浸泡。這酒也不是尋常的酒,而是季泠跟著王廚娘自己釀的米酒。

那日午歇時路過荒村,只在一戶農家找到點兒麵食眾人煮了吃,連鹽都沒有,季泠怕楚寔吃不慣,就拿了黃雀鮓出來,一人配了一隻下面吃。

這下就一發不能收拾了,戴文斌雖不敢纏季泠,但得知珊娘不是楚寔的妾室而是季泠的箜篌先生後,就成日里找她說話,話里話外就是讓她轉告季泠求點兒吃食。

一罈子六十隻黃雀鮓,本來可以吃到漢中府的,現在才不過幾日就全進了戴文斌的肚子。

戴文斌捧著罈子回到孫陽山身邊,樂滋滋的。孫陽山看了直搖頭,「以後,少夫人見著你只怕都要繞道走了。」

戴文斌笑了笑,季泠繞道走,他倒是無所謂,只要珊娘不見著他就跑那就成了。

這晚,剛過潼關歇在驛站,芊眠正在給季泠鋪床,床上被單都是從楚府帶出來的,這卻不是季泠挑剔,她為了行李輕便,沒讓芊眠準備這些。

然後楚寔就將繁纓將給他準備的被單褥子這些挪給了季泠,還不容拒絕。如是,季泠情知楚寔怕有些小潔癖,也沒敢推脫。只每日雖然在外,可但凡有條件,她總會熱水沐浴,然後更衣換洗,就是怕楚寔嫌棄。

卻說芊眠正在鋪床,季泠坐在窗邊,聽見有疾馳的馬蹄聲靠近,抬頭看了看,但見一匹馬直入驛站,馬背上一名壯漢一躍而下馬,但落地時腿卻一軟險些跌倒,驛臣趕緊上前攙扶。

季泠見來人趕得如此急,心想怕是朝廷有緊急公文。過得片刻又聽見樓梯上有動靜兒,「咚咚咚」地有人上下跑動。

再過得一會兒,便見楚寔推門進來,一身黛紫色暗忍冬紋四開襟箭袖便袍,這是要出門的裝束。

「朝廷有公文下來,改派我代知成都府。」楚寔道。

大府知府乃是四品官職,以楚寔如今的資歷自然還無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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