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九章

勒班的這家旅館以擁有帶壁爐的高頂客廳而著稱。

我和海倫坐在不舒坦的花緞沙發上。爸爸坐在火邊一張深深的椅子里,盯著海倫,盯著我倆。巴利的長腿搭在軟墊椅上,似乎努力不瞪著那瓶白蘭地,直到爸爸回過神來,給每人倒了一杯。無聲的哭泣把巴利的雙眼弄得紅紅的,他似乎想獨自待著。

我看著他,淚水不聽話,一下涌了上來。

我爸爸望著巴利,在那一刻我以為他也會哭起來。

「他很勇敢,」爸爸平靜地說。「你知道,全靠他的攻擊,海倫才會一槍打死他。如果沒有人分散那魔鬼的注意力,海倫不可能射中他的心臟。我想,詹姆斯在最後時刻知道他所作的巨大貢獻。他為自己最愛的人——還有其他許多人報了仇。」

巴利點點頭,仍說不出話來。一陣短暫的沉默。

「等我們可以安安靜靜坐下來時,我保證會告訴你們一切,」海倫放下杯子,終於開了口。

「您確定不需要我離開,讓你們待在一起嗎?」巴利勉強開了口。

海倫笑了。她笑聲中的韻味讓我吃驚,這和她說話時不大一樣。即使在屋子裡這樣悲喜交加的氣氛中,她的笑聲也並未顯得出格。

「不,不,親愛的,」她對巴利說。「我們不能沒有你。」

我喜歡她的口音,那英語既粗獷又甜美。這聲音我早已熟知,但早到什麼時候,我已沒了記憶。她身材高瘦,穿著過時的黑衣服,頭上露出一縷灰發。她的面容引人注目——線條明朗,憔悴,眼神充滿活力。每次我轉頭看到她,都感到震撼——不僅因為她真實地在那裡,而且因為我一直想的是年輕的海倫,從未考慮我們不在一起時流走的那些歲月。

「講出來要花很長、很長時間,」她柔聲說道。「不過現在至少可以說上幾件。首先對不起。保羅,我知道我給你帶來了很大的痛苦。」

她的眼神越過火光,望著爸爸。巴利尷尬地動了動,不過她用一個堅定的手勢制止了他。

「我給自己帶來了更大的痛苦。第二,我早該告訴你,不過現在我們的女兒」——她露出甜蜜的微笑,淚花閃閃——「我們的女兒和我們的朋友可以為我作證。我還活著,不是殭屍,他只碰過我兩次。」

我想看爸爸,但連頭也不敢轉過去,這個時刻只屬於他,我聽到他無聲地抽泣。

她停下來,彷彿要喘口氣。「保羅,我們參觀聖馬太時,我了解了他們的傳統——變成殭屍的院長和守衛他的奇里爾修士——我滿懷絕望,同時也充滿了好奇。我覺得我想看這個地方,渴望來這裡,並非偶然。在我們來法國前,我在紐約做了更多的研究,希望能找到德拉庫拉的第二個藏身地點,為我父親報仇,這我沒有告訴你,保羅。但我一直沒看到有關聖馬太的資料。我在你的導遊手冊里看到了它的介紹,我開始想去那裡。只是想去,並不是為了做研究。」

她環視了我們一眼,美麗的側影垂了下來。「我在紐約重新開始研究,因為我覺得是我害死了我父親——我渴望超過他,揭露他對我母親的背叛——我受不了這個想法。後來,我開始覺得這是我邪惡的血統——德拉庫拉的血統——讓我這樣做的。我意識到我把這種邪惡傳給了我的寶貝,即使我已經從殭屍的傷害中痊癒。」

她停下來,撫摸我的臉頰,抓起我的手。她的觸摸令我顫抖,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坐在沙發上,靠著我的肩膀。

「我越來越覺得自己不配。在聖馬太聽奇里爾修士講了那個傳說後,我感到自己要是不去做更多的了解,是不會覺得心安的。我相信,如果我能找到德拉庫拉,消滅他,我就能完全好起來,做一個好母親,開始新的生活。

「你們睡著之後,保羅,我來到迴廊上。我原想帶槍再回到地下室,試著打開石棺,但我一個人做不到。我坐在迴廊的長凳上,眺望山崖,一邊想著是叫醒你,求你幫忙,還是不要這麼做。我知道自己不該獨自待在那裡,但我不由自主,那裡有美麗的月光,群山四面霧氣瀰漫。」

海倫雙眼睜得出奇的大。「我正坐在那裡,後背冒出雞皮疙瘩,似乎有什麼東西就站在我身後。我迅速轉過身,在迴廊另一邊,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我彷彿看到一個黑影。他的臉在陰影中,我不是看見,而是感到他發光的眼睛正盯著我。他只要一瞬間,便可張開翅膀,撲到我身上,而我孤身一人。突然,我聽到了聲音,我腦袋裡令人憎惡的聲音,告訴我,我絕不可能戰勝德拉庫拉,這裡是他的世界,不是我的。那聲音告訴我,趁我還是原來的我,跳下去。我像夢遊一樣站起來,跳了下去。」

她現在坐得筆直,盯著爐火,爸爸一隻手捂著臉。

「我想自由自在地落下去,像撒旦,像天使,不過我沒看到那些石頭。我沒有一直掉下去,而是落在了石頭上,劃破了頭和手,但那裡有一大片厚厚的草,我沒死,骨頭也沒斷。我想是過了幾個小時,我在冷冷的夜裡醒過來,感到臉上和脖子在流血,看到月亮正落下。我的天,如果我打個滾,而不是暈過去——」她停下來。「我知道我沒法向你解釋我想做什麼,我深感羞恥。我覺得從此以後,我再也不配與你和女兒在一起。等我能站起時,我站了起來,發現自己流血不太多。雖然渾身疼痛,但骨頭沒斷,也感覺到他沒有朝我撲下來。我跳下後,他肯定覺得萬事大吉了。我非常虛弱,走路很困難,不過我繞過修道院的牆,順路而下,走到黑暗中。」

我以為爸爸又會哭起來,但他靜靜地聽著,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她。

「我走進了這個世界,這不太難做,我隨身帶著手提包——我想是習慣吧,因為槍和銀彈都放在裡面。我記得自己站在懸崖上,發現手提包還掛在胳膊上,我幾乎要笑出來。裡面還有錢,內襯裡有很多錢,我省著用。我母親也總是隨身帶著錢。我想這是她那個村子的習慣。她從不相信銀行。很久以後,我需要錢時,便從我們在紐約的銀行賬戶里取錢,存一些到瑞士的銀行里,然後儘快離開瑞士,免得你追蹤我,保羅。啊,原諒我!」

她突然叫起來,抓緊了我的手。我知道她不是指錢,而是指她的消失。

爸爸也緊握雙手:「你取錢給了我幾個月的希望,至少在心裡有所懷疑,但銀行沒法跟蹤,我拿回了錢。」但卻沒能找回你,他本可以補上這一句,但沒有。他神情疲憊而愉快,放著光芒。

海倫垂下雙眼。「不管怎麼樣,我在勒班以外找到一個地方待了幾天,等傷口癒合。我躲起來,直到可以重新露面。」

她的手指不經意地摸到脖子上,我看到了那個我已注意過很多次的小白疤。

「我骨子裡知道德拉庫拉沒有忘記我,他會再找我。我在口袋裡裝滿大蒜,在心裡盛滿力量。我隨身帶著槍、短劍和十字架。每過一個村子,我都到教堂請求保佑,哪怕有時才進門,老傷口就隱隱作痛,我也要這樣做。我小心地遮住脖子,最後我剪短頭髮,染上色,換了衣服,戴上墨鏡,很長時間不進城市,慢慢地,我開始去查檔案,我總是想去檔案館作研究。

「我查得很仔細。我發現他無所不在——十七世紀二十年代的羅馬,美第奇家族統治下的佛羅倫薩,馬德里,大革命時代的巴黎。這些地方有時爆發一場瘟疫,有時在大墓地出現吸血鬼——比如拉雪茲神父公墓。他似乎喜歡抄寫員、檔案員、圖書管理員和歷史學家——任何通過書籍與歷史有關的人。我努力從他的行蹤來推斷他的新墳在哪裡,但我找不到規律。我想過,一旦我找到他,一旦殺了他,我會回來告訴你,這世界已經變得有多安全。我會贏得你。我一直害怕我還沒找到他,他就找到了我。無論我走到哪裡,我都在想念你們——哦,我真的非常孤獨。」

她又拿起我的手,像算命先生一樣撫摸著。我情不自禁地生起氣來——那些沒有她的日子。

「終於,我想到,就算我不配,我也想偷偷看你們一眼。你們兩個。我在報上讀到你的基金會,保羅。我知道你在阿姆斯特丹。找到你的辦公室,或坐在離你辦公室不遠的咖啡廳里,或跟著你作一兩次旅行,做到這些並不難,但我非常小心——非常、非常小心。我絕不讓自己和你面對面,怕你看到我。我來了,又走了。如果我的研究進行得順利,我便允許自己去一趟阿姆斯特丹,從那裡開始跟隨你。後來,有一天——在義大利的蒙特裴度托——我在露天廣場看到他。他也在跟蹤你,監視你。那時我意識到他已經強大到大白天有時也能出門了。我知道你有危險,但如果我走上去警告你,危險會逼得更近。畢竟,他也許在找我,而不是你,或想讓我把他帶到你那裡。這令我萬分苦惱。我知道你一定又在開始作研究——你肯定又注意起他來了,保羅——才引起了他的注意。我拿不定主意該怎麼辦。」

「是我——我的錯,」我喃喃道,握緊她那素凈而有皺紋的手。「我發現了那本書。」

她看了看我,腦袋偏向一邊。「你是個歷史學家,」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