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十二章

當我們回到那鐵皮屋搭成的籃球館時,我一雙眼哭得紅通通。

我跟孫力揚站在籃球館外,我不時揉揉眼睛,他則是一直低著頭看我。

「我要進去了,怕跑出來太久對沈文耀不好意思。」他這樣說。

我點點頭,又大力地揉了眼睛以後,抬頭看他,讓自己維持著微笑的表情。

他頓了頓,猶豫了一會,才又開口。

「我手機號碼給你?」他問得小心翼翼。

「嗯。」我點點頭,從隨身包包里翻出手機,然後一個鍵一個鍵慢慢按,把孫力揚的號碼輸入我的手機里。

「那……我進去了。」他說著,緩緩轉身。

我頷首。

「愷君,有事……就找我,嗯?」他忽然止住腳步,回頭這樣對我說。

我只是又點點頭,並沒有開口。

他吸口氣,對我招了手,然後轉身再度往籃球館走去。只是沒多久,我又看見他從那端走回來。

我正在想他是不是掉了什麼東西,因此左顧右盼,可惜除了紙屑跟死蟑螂,並沒有看到什麼。

「快六點了。」他忽然這樣說。

我抬頭,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你……餓不餓?要不要我們找沈文耀去吃個飯?」

我楞了一下,想起早上也跟父母說好不回家吃飯了,因此沒有多猶豫,我點頭答應。

孫力揚笑了笑,要我等一下,然後他轉身回館場把沈文耀拖出來。

「耶,吃飯,我好餓。」沈文耀喊著,不難看出他一臉害怕我會忽然揍他的樣子。

孫力揚要我們先發車,他說他的車停在另外一頭。因此我跳上沈文耀噴著黑煙的一二五,戴著安全帽,跟沈文耀等著去領車的孫力揚。

沒過多久,孫力揚從那端騎著機車過來,然後停在我們身邊。

「吃什麼?」沈文耀問。

孫力揚想想,「文化中心那會不會太遠?」

「不會啊。」

「那跟我車吧,師範旁邊有家不錯的小店。」孫力揚這樣說。

沈文耀點點頭。

孫力揚油門一催,飆了出去。

是的,是用飆的。

我一直在想,這一個個性溫吞的男生,到底有沒有……發野的時候?答案是有。

「靠,孫力揚騎車怎麼那麼快?」沈文耀的雄風似乎被重挫了,那感覺彷彿回到當初他被孫力揚轟下球場時的無語問蒼天。

幸好孫力揚只是車速快,並沒有亂鑽亂闖,因此沈文耀跟車算是跟得挺穩的,坐在後頭的我心中也沒有出現什麼跳車的衝動。

十來分鐘後,我們繞到師院後面,轉入巷口。

在我們前面的孫力揚找到停車位,他右手指一指,示意沈文耀停進去,自己則是繞啊繞啊,繞到天涯海角不知道某一方。

我們停好車,站在機車旁等孫力揚。

沒過多久,就看見他從那端跑回來,到了還說不好意思,久等了。

那家小店外頭養了一隻看起來很兇猛的八哥,一雙黃眼睛不怎麼友善地直盯著我們瞧。

我好奇地伸手,跟在我後面的孫力揚連忙喊別碰。

「它會咬人。」他這樣說:「因為我被咬過。」

「啥米會咬人?這個?」走在前頭都已經推開門的沈文耀忽然停下腳步,好奇地往回走,來到鳥籠前面,指著一臉大便的八哥鳥。

孫力揚點點頭。

偏偏沈文耀不信邪,伸手搓了搓鳥籠,八哥沒反應。

「哈哈,不會咬……啊干!」那鳥趁沈文耀回頭跟我們炫耀時,狠狠啄了沈文耀的手指。

心機好重的鳥啊。

沈文耀一臉委屈地推開門,讓我們進去,嘴上還碎碎念著,說什麼有機會要來烤鳥仔巴。

那頓晚飯,其實我們吃得挺安靜,幾乎都是沈文耀跟孫力揚兩人聊著籃球的事情,偶而插些辦聯誼愷君介紹正妹給孫力揚吧之類這種沒營養的話。

接近七點半時,我們離開了餐館。

沈文耀的手機這時候響了起來,他接起來,先是說了幾句,然後誇張地叫著:「接你?鹽埕區?老大,我現在在文化中心耶!不行啦,我還要送我同學回家……別鬧了啦,什麼叫作你要跟媽說,你幾歲了啊!」

孫力揚看他為難的樣子,忍不住走上前拍了拍他,沈文耀要對方等一下後,捂著手機,問孫力揚怎麼了。

「你要忙就忙吧,我可以送張愷君回去。」然後他轉頭,「你……沒關係吧?」

我沒有花什麼力氣思考,只是順然點頭,因為我的氣力都用在掩蓋那緊張的感覺。

後來沈文耀感激地拍了拍孫力揚,就急忙騎車去接他家的小公主。

我讓孫力揚載著,從文化中心到我家,大約十五分鐘來著。

晚上七點半,車子不多,大概是載著我的關係吧,孫力揚的車速明顯減緩。

到了我家樓下,他停了車,摘下安全帽。

「謝謝。」我把安全帽還給他,點點頭。

他做了一個不會的手勢,然後我們又沉默了半晌。

「那我上去了,謝謝。」

孫力揚又點點頭。

我轉身,在公寓前面拿出鑰匙,開了門,一腳跨進去。

「愷君。」然後他叫住我。

我轉身,一臉鎮定地看著他,其實心裡七上八下。說不害怕不緊張是騙人的,我真的很怕他會從他嘴裡冒出什麼可怕的話。我不是自戀,而是今天一整天的氣氛都太詭異了,我無法不去多想或者少想些什麼。總之遇到孫力揚,一切都變得怪怪的。

就好像那年下午他在小陽台摘花給我那樣,那種氣氛讓我整個從心底毛起來。只是我不明白,經過這麼多年,那怪異的感覺,怎麼還會如此強烈?

但是我倔強地看著他,如同那年他拿花給我時,我明明有種想要轉頭逃跑的衝動,但我還是硬逼自己從容看著他,好像我越正大光明,就越可以把那令我害怕的感覺驅逐般。

而果然,孫力揚瞧瞧我,然後露出一個笑。

「有事情,記得找我。」他這樣說,然後戴上安全帽,把始終沒有熄火的機車掉頭。

我頷首,這次頭也不回地上了四樓。

直到聽見他機車離去的聲音,我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氣。

我知道。

他想要說的話,根本不是那句「有事情,記得找我」。我不知道為何我如此肯定,但我就是清楚明白,如那年般,他說出來的話,並不是他想要說的。

究竟他要說什麼,我一點想去探討的力氣都沒有。

那天晚上我接到兩通電話,一通是如玉打來的。如玉聽起來很累,但還是跟我聊了一個多小時才收線。後來我才知道如玉在台北念書,她是特意下來開同學會的。我沒聽出她的弦外之音,還笨笨地問耶你沒回家過年呀。

如玉沉默一陣子,才告訴我她已經離家兩年,即使有到高雄,也沒回家了。

我並沒有問為什麼,只是告訴如玉要保重之類的場面話。後來我們約好要時常連絡,互道珍重之後收了線。

我靜靜一個人在房間坐著,想著如玉,想著她聽起來很滄桑的聲音。

那年的我們,都去哪裡了。

我還記得如玉的母親,每次她送午餐給如玉時,她們母女倆那短短几分鐘相處的狀況,讓國中的小鬼頭,都能感覺出她們緊緊相連的親昵。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讓如玉不再回家。我想這種問題,就像有人問我發生什麼事情,讓我跟孫力揚跟以前的同學走到那種地步般無解吧。

後來沈文耀在十一點多打電話來,也在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從高二開始,他跟孫力揚就有連絡。我嘲笑他說,不是恨孫力揚很得要命,怎麼忽然稱兄道弟?沈文耀不好意思地咳嗽,才說以前小時候不懂事,長大了,很多以前覺得重要的事情變得不重要,相反地,很多不重要的事情,卻都漸漸重視起來。

「愷君,不管以前發生什麼事情,那都是以前了好不好?我們都重新開始了,嗯,我是指你跟孫力揚。」

「好好好。」

「愷君,我是認真的。你跟孫力揚以前很好的,他也是個好人,我真的覺得……唉,其實我本來也考慮要不要讓你知道關於孫力揚的事情,但是那天看你在中正的樣子,我強烈感到我必須……怎麼說,必須償還,對,就是償還!償還那些一班以前從你身上剝奪的東西。

「所以我才、我才一時衝動拉著你去跟孫力揚見面。但是我覺得這對你是最好的對不對?也是我……也是我該做的事情,嗯,該還你的、該做的……」

「沈文耀你別這樣。」我聽了心酸,於是打斷他,「謝謝你,不要說什麼還不還,你說的,那都是過去了,真的。別說了,嗯,我……有跟孫力揚交換電話,」我頓了一下,決定說謊,「所以我們會聯絡的,你別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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