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哥老家在孤雲鎮,此鎮隸屬西安市的某個小縣城。
已是深秋光景,落葉鋪地, 街上很少人走動, 清冷而安靜, 溫千樹從車窗里看出去,只見兩個環衛工匍匐著腰清掃落葉, 她呵出一口氣,窗上蒙了成水霧。
她在上面寫了兩個字:「寒樹。」潦草地圈了一個心形。
霍寒正開著車,不經意側過頭來,一路有些沉重的心情, 看見她孩子氣的這一幕,嘴角忍不住微微揚起。
溫千樹說:「我忽然想起一句話。」
「嗯?」
「寒來千樹薄。」
他已經明白她想說什麼了, 輕咳了兩聲,就是不去點破,「這句話怎麼了?」
溫千樹在他大腿上戳了兩下,「少裝!」
霍寒輕笑出聲, 「真不知道。」
她一臉狐疑, 打量著他的神色, 還真的看不出什麼端倪,「這不很簡單嗎,我們的名字都在裡面啊。」
重逢以來,兩人還沒在一起之前,可以無下限地挑戰他的自制力, 因為知道他不會對她怎麼樣,可挑破關係後……三天三夜下不來床絕對不是聳人聽聞。
畢竟有前車之鑒,這男人體力好得令人髮指。
霍寒別有深意地「喔」一聲。
溫千樹從袋子里翻出兩個麵包,自己先咬了一口,然後遞到霍寒唇邊。
他說:「你先吃。」
「一起吃。」這樣可以吃到兩種口味的。
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吃完了兩個麵包,溫千樹又擰開保溫瓶蓋,熱氣氤氳,淡淡的人蔘味在車裡飄開,她喝了幾口,剩下的都留給霍寒。
將近九點,車子在一扇木門前停了下來。
周大嫂已經事先知道了消息,特地幫兒子跟學校請了假,母子倆冒著寒風站在門口,身影單薄如秋葉。
不知哭過多少回,眼眶一圈圈地發紅。
霍寒和溫千樹下了車,周大嫂看見他手裡抱著的木盒,情緒一下崩潰,「老周……老周啊……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
字字含淚。
她身後那個高瘦的男孩此時也泣不成聲。
那樣偉岸正直的丈夫和父親,此時盛裝在一個小小的盒子里。
有誰能想到當年那個尋常的夏日夜晚,吃完晚飯,一家人在院里看星星,如往常般說要去外地出差的人,從那以後就一去不回了呢?
又有誰能想到,一家三口重逢竟是這般情景?
溫千樹看得眼眶發熱,背過身去,霍寒把她摟進懷裡。
風沉重地壓著樹梢。
「嫂子,節哀。」
周大嫂止了淚,「霍寒,謝謝你。」
謝謝你把老周帶回來。
「外面風大,先進去吧。」
她一手抱著丈夫,另一手牽著兒子,慢慢地走進去了。
溫千樹和霍寒跟在後面。
院子里很乾凈,連一片落葉都看不到,水井邊還擺了幾盆不知名的花,在濃濃的秋意里,依然盛放得熾烈。
周大嫂屋裡屋外走了一遍,「老周啊,你這麼久沒回家,眼生了吧?我帶你去看看,這是我們的客廳,這是卧室……」
「東明,」她回過頭來叫兒子,「咱……去送你爸最後一程。」
墓地早就選好了,就在對面的山頭上,墓碑是連夜讓師傅刻出來的。
正午的陽光豐盛,周大嫂身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光暈,鬢角雪白的發隨風輕動,她兒子已經哭得眼都腫了,一聲聲「爸爸」喊得人肝腸寸斷。
溫千樹看得很不是滋味,一想到自己的爸爸……頓時心口像塞了巨石,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霍寒撫著她後背,柔聲安慰。
那邊突然傳來周東明的驚叫聲:「媽!媽?」
霍寒感覺跑過去,周大嫂已經哭暈了過去,他把她背起來,一路背下了山。
還好只是情緒激動導致的暈厥,周東明在母親太陽穴上塗了點藥油,她就醒了過來,悲痛被壓在心底,她握住霍寒的手,千言萬語哽在喉間,「多虧了你。」
霍寒說:「這是我應該做的。」
「你和老周跟親兄弟沒什麼兩樣,這些年他不在,一直都是你幫襯著這個家,客套的話我就不說了,老周這輩子有你這個兄弟,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了。」
周大嫂抹掉眼淚,「留下來吃個飯再走吧。」她掀開被子,「我去做飯。」
「在做著了,嫂子,你先躺下來休息會。」
周大嫂透過木窗看出去,廚房裡站立著一道纖細的身影,東明正幫著打下手,她收回視線,「那是你媳婦吧。」
霍寒:「嗯。」
她露出一絲蒼白的笑:「做這行的都不容易,人家姑娘願意跟著你,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霍寒眸光還鎖著廚房,見他的姑娘把一籃青菜放進鍋里,動作有些生疏地用木鏟去壓,也跟著笑笑:「知道。」
溫千樹確實不怎麼會煮菜,周東明在一邊說,「姐姐,我來吧。」
「也好。」溫千樹把木鏟給他,自己跑到角落照看湯水去了。
周東明看著十三四歲的年紀,可對廚房裡的一切都很熟稔,應該是平時就做慣了的,家裡沒個男人,母親又身體羸弱,小小年紀就要撐起整個家,也是很不容易。
最後兩人合力弄出了簡單的四菜一湯。
溫千樹給每人倒了一碗湯,周東明很有禮貌地說,「謝謝姐姐。」
她笑笑,「真乖。」
「嫂子,東明明年該上初中了吧?」她留意到牆上貼滿了獎狀,落款都是「孤雲中心小學。」
周大嫂說:「今年九月就上初一了。」
「真棒。」溫千樹笑意清淺,「東明長大以後想做什麼啊?」
周東明一臉認真:「我想跟爸爸一樣,成為一名文物保護警察!」
他或許是第一次吐露這樣的心聲,周大嫂也露出很驚訝的表情,很快又被笑容覆蓋過去,「好!有志氣!就得跟你爸爸一樣!」
霍寒給周東明碗里夾了塊肉,「多吃肉,長個子。」
周東明聽話地大口吃起肉來。
周大嫂極為欣慰。
溫千樹也感慨萬分。
信念就是這樣傳續下去的吧?
父親倒下了,兒子跟上去,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
吃過午飯,又坐著聊了將近一個小時,兩人就準備離開了。
霍寒把一個小盒子和信封交到周大嫂手上。
她打開盒子,認出那是一枚素戒,和她無名指上戴著的是一對,頓時又忍不住悲從心來。
「嫂子,有些話我知道不該由我來說,但周大哥已經去了,你也等了他這麼多年,日子還是要繼續過的,要是將來遇到合適的……」
「我知道。」周大嫂掩面,「你也是為我們母子倆好,可我就是過不去這道坎兒。」
這麼多年都等過來了,再等半輩子又何妨?
「這錢你拿回去。」她把信封推給霍寒,「這幾年你每個月都寄錢過來,我們欠你的已經夠多了。昨兒個村支書過來了,說家裡這種情況可以申請補助,我身子骨還能熬好些年,偶爾出去做短工也能賺點錢,東明上學不僅可以免學雜費,還有助學金……」
霍寒只好把錢收回來。
溫千樹在身後拉了拉他衣袖,不動聲色地從他手裡拿過信封。
周大嫂把他們送到門口。
溫千樹彎下腰,「從今以後你就是這個家的男子漢了,一定要好好照顧你媽媽,知道嗎?」
周東明點頭如搗蒜。
她輕拍兩下他肩膀,順手把信封放進了他的外套帽子里。
幾分鐘後,車子漸行漸遠,溫千樹看向車外後視鏡,那站在門口的母子倆已經有些模糊了,奇怪的是,那屋檐上隨風擺動的燈籠卻格外清晰。
在暮色降臨時分,它會被點亮,引導迷途的人找到歸家的路。
霍寒老家離孤雲鎮有三個多小時車程,下了高速,後面大都是山路。
溫千樹被顛簸得一路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中感覺到車子停了下來,她揉揉眼,「到了?」
霍寒幫她解開安全帶,「嗯,下車吧。」
之前鬧出的動靜已經驚動了屋裡的狗,它邊叫邊衝出來,在兩人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一雙圓溜溜的眼打量著,沒幾秒就搖著尾巴去蹭霍寒的褲腿了。
霍寒摸摸它的頭,它立刻伸出舌頭來舔他的手,連帶著對溫千樹也格外地友好起來。
一個五六歲模樣、扎著羊角辮的女孩也衝出來,一把撲進霍寒懷裡,嬌滴滴地喊,「舅舅!」
霍寒單手把她抱起來,「容容又長高了。」
「誰啊?」這時,裡面有個女人的聲音傳出來。
話音剛落,霍姝就出現在門口,懷裡還抱著個小男孩,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