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並肩站了很久很久,直到男人偏過頭,啞聲問了她一句話——
阮眠下意識後退一步,她看著他深沉的眼睛,張了張唇。
「她說,好好活下去。」
七個字,澀澀地哽在喉嚨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個男人幾乎一眼就可以看到她心底最深處,她騙不了他的,再說,她也沒有辦法對著他說謊,說不出,真的說不出。
阮眠別開視線,盯著墓前早先放的一束新鮮的白鶴芋,「我……我不記得了。」
齊儼的神色還是無波無瀾的,他又看她一眼,沒有再問了。
山風徐徐,兩人一路沉默地穿行在繁花綠樹中。
陽光被風從樹縫間抖落下來,碎金子般,披了他一身晦暗不明的光影,有那麼一瞬間,阮眠幾乎要脫口而出,「她什麼都沒有說。」
她覺得自己應該要這樣告訴他。
「她……」
風把她的聲音輕輕地揉散吞掉了,他沒有聽見,依然往前走著。
阮眠咬了咬唇,跟上去。
以後總有機會告訴他的。
上了車,阮眠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無意間抬頭,見司機從後視鏡里看了自己一眼,她心一驚。
低頭一看,雪白的地毯上被踩了幾個腳印——她白色的帆布鞋上還蹭著山路上的濕泥。
她拘謹地微微懸空雙腳,因為給別人添了麻煩,心底歉意叢生,有些不是滋味。
齊儼察覺她的異樣,也低垂視線——黑白分明的一小片映入眼中,那腳印小小的,他的心思稍稍偏了一下,她的腳……他應該一隻手就可以全部握住。
他微曲長指在她膝上輕點兩下,阮眠敏感地感受到那忽然靠近的男性氣息,雙腿立刻軟了下去,腳底也乖乖貼在地毯上。
呼吸呼吸。
哎,怎麼呼吸來著?
黑色車子沐著熠熠光澤一路暢行無阻地行駛著。
齊儼像忽然想起了什麼,從窗外收回視線,看向她,「中午想吃什麼?」
阮眠沒料到他會問這個問題,幾乎是條件反射,「不用。我不……」餓。
「咕嚕咕嚕。」
她捂住肚子,臊得滿臉通紅,不敢再看他一眼。
齊儼牽起唇角,和司機說了一個地址。
他十八歲離開,跨過九年光陰才重新回到這座城市,物非人非。
昔日的郊區搖身一變如今已是熱鬧的市中心,高樓林立,車水馬龍。
所幸,記憶中的這座小麵館,雖被一片繁華喧囂簇擁,卻依然安靜地在原來的地方迎來送往。
阮眠滿腹疑惑地跟著下車。
他帶她來吃面?
兩人坐著等了半個小時,才有人把面端上來,滿滿的一大碗素麵,放在阮眠面前。
碗口幾乎和她的臉一樣大。
阮眠已是飢腸轆轆,她先喝了一口湯,味道不錯,正準備吃面,想起什麼,又放下筷子。
「怎麼?」
她雙手交疊放在桌上,輕聲告訴他,「等你一起吃。」
齊儼把茶杯放下。
他手指修長別緻,有些漫不經心地捏著黑色長筷,輕挑開浮在湯上的蔥花,打了個漂亮的旋兒,麵條便如柔蔓般爬上筷身。
又是一番賞心悅目的畫面。
可阮眠偏偏就是能感覺得到,他此刻的心情並不好,很不好。
然而,他的面上卻不露半分情緒,他藏得太深太好了。
是不是因為他之前問他母親的臨終遺言,她騙他說不記得了?
她不是故意的啊。
她不想對他說謊,可又屢屢怯步於周院長先前的再三囑託。
阮眠埋頭吃面,心裡五味陳雜。
筷子碰到什麼東西,往下一撈,撈出一個金黃色的雞蛋,她一愣,再撈,又撈出一個……
以前每年生日,母親都會為她煮一碗長壽麵,上面卧兩個煎得香噴噴的雞蛋,母親一邊看她吃,一邊說,「吃完這碗面,我的眠眠就又長大了一歲。」
阮眠抬手遮住雙眼。
周圍不斷有人走動,老闆的小兒子因為摔破一隻碗被他媽揪著耳朵大吼「你給我數數這都第幾個了」,小男孩愁眉苦臉地掰著手指開始數數……
只有他們這一個角落,兩人各懷心事,安靜如纖塵。
小男孩終於數出結果,屁顛屁顛地跑去告訴他媽,「一共二十二個!」
他小臉笑得像朵花兒,得意地等著表揚——他終於學會計算總數二十以上的數。
誰知被他忙著收錢的媽眼一瞪,給他頭上賞了一個爆栗,於是委屈地扁著嘴跑走了。
「不好意思啊。」老闆娘把找零的錢遞出去,又多看了眼前的男女兩眼,男的相貌實在太出眾,當然女的長得也好看,就是看起來……還太小。
不過兩人站在一起,倒是很惹眼。
齊儼只是偏頭看了一眼,阮眠下意識地就伸出手去……
動作自然得連她自己都有些驚訝。
老闆娘從善如流地把一沓零錢交到她手上,看著她笑得一臉深意。
這到底算怎麼回事啊?
阮眠像又接了一個燙手山芋,「那個……」
「先收著吧。」
哎?
附近早些年開發得厲害,寸土寸金,司機只好把車停到比較遠的地方,阮眠慢慢跟著走出麵館,手裡緊緊攥著一疊柔軟的紙幣。
她的注意力忽然被不遠處商場的某處吸引了過去。
一排娃娃機前面站著一家三口,媽媽在夾娃娃,女兒歪著頭和爸爸撒嬌,奶聲奶氣的,「媽媽好笨喔!」
爸爸點點女兒的鼻尖,「不許這麼說我老婆。」
阮眠看得又開心又難過。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人是這麼幸福的。
可這種幸福,卻從來都不屬於她。
那邊,齊儼走出一段路,察覺後面的人沒跟上來,回頭一看,入目便是她那一副泫然若泣又努力微笑的樣子。
他的心緒終於藏不住,從低垂的濃密睫毛里透了出來。
許多記憶的碎片不斷在重疊——
那個坐在一片坍圮中小臉蒙灰的小女孩,「我們一定會出去的,對嗎?」
她的聲音在抖,眼睛卻明亮如光。
她要走了,畫了一幅彩虹給他,命名《希望》。
她一遍遍地告訴他,「你不要難過了,會好起來的。」
這些年來,她忘了他,也忘了她的希望。
齊儼朝她走過去。
「去哪裡?」
他一言不發地帶著她往前走,在娃娃機前面停下,之前的一家三口早已經離開了。
他從她手上抽走那疊零錢,全部兌換了硬幣,淡淡掃了一眼操作步驟,揀了一顆幣塞進去,握住操作桿,銀色的爪子開始慢慢移動……
阮眠終於反應過來——他見她一直盯著這邊看,誤會她想要玩具娃娃嗎?
還來不及出聲解釋,他已經成功夾到一隻花布小熊,又偏頭看她一眼,眸光幽沉。
這樣一個氣質冷然的男人手裡拿著只可愛的小熊,畫面看著有些違和,阮眠卻捨不得眨一下眼,她淺淺抿唇笑了笑,伸手接過來,貼在懷裡。
齊儼又轉過身去,往機器口塞了個硬幣。
兩分鐘不到,阮眠懷裡又多了個哆啦a夢。
他又塞了個硬幣。
阮眠突然想起潘婷婷抱怨過幾次,娃娃機老闆為了賺錢,往往會通過調整爪子的力量和抓取時間,把成功概率降到百分之一。
她剛想提醒他,爪子一晃,一隻小綿羊又被丟了出來……
真是太幸運了,這是什麼概率啊?她驚喜得眉眼都笑彎了起來。
接下來,齊儼幾乎以平均每分鐘一個的速度將櫥窗里的公仔取出來,為了方便操作,他稍稍挽起襯衫袖子,露出一截精瘦的手臂。
從這個角度,阮眠可以肆無忌憚地看他的側臉,筆挺的鼻樑,微抿的薄唇……細緻地重新複習他的每一寸輪廓。
她從來沒有遇見過比他長得還要好看的男人。
「哇哇,他好厲害!」
「天啊,他這是在清櫥嗎?」
「只有我一個人在看他的臉嗎?」
阮眠回過神。
她發現周圍不知何時多了一群人,幾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滿臉興奮和激動,甚至還有人拿著手機拍照,另一邊還有兩三個年輕女人,也是眼神直勾勾地看著這邊。
她隱隱有些不喜歡這種感覺,不喜歡這個男人被這麼多人圍觀。
「清櫥大神啊!」
「大神請收下我的膝蓋。」
「啊啊啊,我看到他的樣子了!不行了不行了……」
齊儼取出櫥窗里的最後一個公仔,走向她。
阮眠就這樣看著他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