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隱瞞了那麼久的真相以這樣猝不及防的方式浮出水面,程立學整個人僵硬如化石, 神經也高度緊繃著, 只覺得眼前一片昏天暗地。
知道陳年拿下了全國物理競賽決賽的金牌,並進入國家集訓隊, 又順利和A大簽約,接二連三的好消息, 一切都如路如意所願地實現著。
從程遇風那兒得知陳年在葉家,程老爺子是特地過來賀喜的, 可誰知道……
到底還是百密一疏。
這孩子這麼聰明, 心思靈透, 本來就有所懷疑了, 看她表情,就算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但肯定已經猜到最終結果了。
程遇風也是第一次看見, 原來一個人眼裡的光澤可以在一剎那間黯淡下去, 如同星光隕落, 只余幽黑死寂。
明明眼眶隱忍得發紅, 陳年的眼淚卻一滴都沒有掉下來。
程遇風扶在她肩上的手稍稍加大了力度, 語氣滿是擔憂,「陳年……」
陳年什麼都聽不見, 只看得到程遇風的唇在動,她的目光透過朦朧的水霧看向他, 緊咬的下唇鬆開, 胸腔里的嗚咽聲爭先恐後湧出來, 她只吐出模糊的三個字,「我媽媽……」
不在了,是嗎?
程遇風輕輕點了點頭。
這個時候,找任何的借口隱瞞都沒有什麼意義了。
陳年往後退了一大步,她茫然地看著四周,陌生,一切都那麼陌生,她現在在哪裡?她又要去哪裡?
找媽媽。
對,她要回去找媽媽。
葉明遠停好車,和容昭剛進門,就看到陳年腳步匆匆又慌亂地從屋裡跑出來,兩人開始還不明所以,但看到跟在陳年身後眉心緊蹙的程遇風,一下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
容昭連忙去拉陳年。
陳年反應非常緩慢,雙手被容昭握住了,她睜大眼看著眼前的人,其實只看得到一個模糊的輪廓,但感覺告訴她不是媽媽,她用力掙開容昭的手。
眼前是偌大的庭院,冬日暖陽照在身上,陳年感受不到一絲溫度,只覺得渾身冰冷,像穿著短衫短褲光腳走在冰天雪地里。
分不清東南西北,不知哪邊才是回家的方向。
又有人拉住了她。
陳年下意識要掙脫,耳邊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是程遇風,他告訴她,「我帶你回去。」
她唇邊溢出細碎的聲音:「機長……」
「別怕。」程遇風又低低地重複了一遍,「我帶你回去。」
他看了葉明遠和容昭一眼。
葉明遠擁著輕聲啜泣的妻子,朝程遇風點點頭。
回S市的飛機上,陳年一言不發,只是望著舷窗外,視線盡頭是藍天白雲,可她看的是更遙遠的某個地方。
因為乘坐的是昭航的航班,不時有相熟的乘務員過來和程遇風打招呼,對陳年不免好奇地多看兩眼,程遇風沒什麼心情,回應得禮貌又透著疏離的冷淡,乘務員察言觀色,後面就沒過來打擾了。
兩人抵達桃源鎮時天已經全黑了。
走過水仙橋,橋下水聲幽幽,橋邊人家亮著燈火,充滿了人世的溫暖。周圍熟悉的景物,讓陳年像注水的青菜般活過來了三分,她走得飛快,裙擺掠起冷風,彷彿被一雙無形的手托起來。
程遇風緊跟在後面,路燈零星亮著,散發著清冷的光,那道纖細的身影前一刻晃在明亮處,不一會兒又幽魂般撲進了黑暗中。
她孤零零行走在這綿長的明亮和黑暗裡,像在生與死、希望和絕望之間穿梭。
裙擺絆倒了陳年,底下是凹凸不平的青石路,她雙膝跪地,發出一聲脆響,卻一點都不覺得疼。
程遇風趕緊上前去扶她。
沒等他走近,陳年又爬了起來,跌跌撞撞,繼續往前走。
她去往的不是家的方向。
上山的路程前所未有的漫長。
入夜後,山風凌厲如刀,在陳年裸|露的肌膚上颳了一道又一道,她渾不在意,風又集結起來將她往後推,她用力咬住牙根,彎腰艱難前進。
辮子不知什麼時候散了一根,長發垂落肩側,被風扯得亂七八糟。
墓地近在眼前了,陳年的腳步也凌亂不堪,雙腿軟綿綿的,提不上一絲力氣,她幾乎走幾步就要摔一跤,但每次都在程遇風的手剛碰上她時又站了起來。
終於,陳年走到了那座無名墓前。
今晚沒有月光,她整個人都淹沒在黑暗中,臉上的表情乾乾淨淨,呼吸輕得幾乎聽不見。
山上溫度很低,程遇風擔心陳年著涼,脫下身上的外套,披到她肩上,她沒有一丁點兒的反應,既不哭,也不說話,就那樣安安靜靜地和墓碑對視著。
人在極度悲傷時是沒有語言的。
可程遇風完全沒有想到,如此開朗樂觀、感情豐富的一個小姑娘,在知道母親去世的噩耗後,她會選擇這樣一種方式封鎖自我。
一道墓碑,隔開的是生和死兩個世界。
程遇風分明覺得,他和近在咫尺的陳年也在不同的世界裡,她把自己和這個世界隔絕開了。
陳年在墓前站了整整三個小時。
風呼嘯著從兩人間穿過去。程遇風看看時間,十一點多了,他走上前,「陳年,我們回去吧。」
陳年不知道有沒有聽到,不點頭也不搖頭。
程遇風知道她此時已經筋疲力盡了,彎下腰來背她,等了一會兒,才感覺到有重量爬上後背,他穩穩地把她背起來,調整外套,把人攏得嚴嚴實實。
走了十幾米遠,程遇風感到兩條胳膊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摟住了自己的脖子,噴在頸邊的氣息,濡濕溫熱,若有似無,他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碎成了一片片。
他的聲音透著沙啞,卻很堅定,「不管發生什麼事,還有我在。」
陳年悄悄收緊了摟著他的手,算是回應。
風大,晚上的山路又不好走,將近十二點時,兩人才回到了陳年家。
程遇風放下陳年,找了張椅子讓她坐,他看了一圈屋裡,沒找到熱水壺,只好去廚房生火燒熱水,又擔心人不在眼前會出什麼事,於是他把陳年帶去了廚房。
有了第一次用木柴燒火的經驗,程遇風順利燒開了半鍋水,往裡面沖了涼水,試了一下溫度,差不多了,他找來乾淨毛巾,給陳年擦臉、脖子和手,另外的一部分熱水則留著給她泡腳。
程遇風此時才發現,陳年的兩隻鞋子都丟了,襪子脫掉後,雙腳冷冰冰的,還泛著紅,她的腳很小巧,他一隻手就能握住,揉了幾下,渡些溫度過去,這才輕按進熱水裡。
泡完腳,程遇風幫忙用毛巾擦乾,然後把陳年抱回房間,放到床上,用被子裹住。
被子太久沒蓋,一股潮濕的味道,可這時候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程遇風拉了把椅子在床邊坐下,柔聲哄她,「睡吧。」
陳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程遇風帶她回桃源鎮,陪著上山,又把她背回家,細心照顧。陳年表面上雖然沒有什麼反應,但她能感覺得到,來自他的溫暖和關懷。
知道媽媽離世的消息,她的心像經歷了一場地震,處處是坍圮、荒蕪和絕望。
和她血脈相連的那個人已經離去,永遠也不會回來了,而身為唯一女兒的她卻被隱瞞著,那麼晚那麼晚才知道消息,叫她如何接受?
如何去接受!?
陳年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被媽媽丟棄了。
她以後都沒有爸爸媽媽了。
陳年整晚都沒合眼,程遇風也是一夜無眠。
半夜時他又出去接了一通來自葉明遠的電話,其實從落地S市機場開始,他們之間已經有過十幾次通話,只不過有三次那邊的人換成了爺爺程立學。
他們此時還在A市中心醫院。
程遇風和陳年剛離開沒多久,容昭就昏了過去,一邊是傷心欲絕的女兒,另一邊是昏迷的妻子,葉明遠真是心力交瘁。
好在這次容昭的病情不算很嚴重,但為了保險起見,醫生還是建議要留院觀察兩天。
葉明遠時刻擔心女兒的情況,可又走不開,還好那邊有程遇風陪著,他的心才勉強平靜了幾分。
考慮到葉明遠承受了雙重的精神壓力,程遇風並沒有把陳年的情況全盤以告,寬言安慰了他幾句才結束通話。
接下來的兩天,陳年白天黑夜都待在墓地,雙眼空洞地和無名墓碑相對。風來了,只吹動她的髮絲,太陽出來了,沒有給她帶來溫暖,只是把她的影子印畫在墓碑上。
日升月落,好像都和她沒有關係了。
程遇風在旁邊陪著,無聲地縱容著她用自己的方式平息悲痛心情。
可他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從登上回S市的飛機到現在,陳年一個字都沒有說過,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給她吃什麼她就吃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