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句

淼淼又一口氣衝下樓去。

霍斯衍當然不可能還等在原地,她心事重重地拖著步子,慢慢來到他幾分鐘前站的那棵樹下,抬起頭,一片片去數樹上的葉子,橢圓形狀,脈絡清晰,綠得很夏天,上面還盛著明亮的陽光。

籠在身上的樹影是密不透風的,把她和四周的一切隔開。一顆心狂跳著,如同驟雨急拍,淼淼想抓住某些曾經錯過的東西,可又不知道它究竟是什麼。

是高二那年冬天落的雨嗎?那場綿綿細雨,讓她狼狽地渾身濕透,那條長長的街道,似乎永遠跑不到盡頭。還是大二的那個十月,不惜逃課,懷揣歡喜去見一個人,想求證某個答案,等來的卻是在病床上無知無覺躺了將近一年的結局?

又或者是,書籤上那個意味不明的「淼」字?

數到第一千零一片葉子時,淼淼找到了答案,她握緊手中的金屬書籤,心裡告訴自己,這就是答案。

它像個意料之外的禮物,讓她有片刻的歡愉,然而它再美,也不屬於她,是要還回去的。

心情就這樣平靜下來,靜得能聽見不知何時起的風,把綠葉吹得簌簌作響,淼淼堅持數完最後一片葉子,才慢吞吞走回宿舍收拾行李。

回到家的時候自然是晚了,別墅大門外的燈都亮起來了。淼淼拖著行李箱進屋,她媽愜意地躺在貴妃榻上,手邊還放著一杯裊裊冒氣的茶,她爸則是蹲在一旁,幫她揉著腿。

老謝同志是個從業二十多年的資深骨科醫生,按摩手法專業又老道,看安女士的神情就知道多享受了,淼淼還記得自己小時候去少年宮跳芭蕾舞,回來腰酸背痛,變著法兒地撒嬌想讓爸爸捏捏,可她爸說小孩哪裡有腰,她多委屈,怎麼就沒腰了?小細腰也是腰啊,張嘴就要哭。誰知眼淚攻勢還沒使出來,就被她媽拎著丟進浴室泡熱水澡去了。

「淼淼回來了。」

謝戚明最先發現站在門口的女兒,起身走過去,幫她把行李箱提到客廳:「餓了吧,爸爸這就去做飯。今早你二堂哥送了好些新鮮花蛤過來,做道花蛤豆腐湯怎麼樣?還是你想吃花蛤粉絲?」

淼淼正飢腸轆轆著:「我兩種都想要!」

「行。」謝戚明有求必應,「你陪你媽說說話,我去做。」

「好嘞。」淼淼跟進廚房,用洗手液洗乾淨手,出來客廳,安榕貞坐起來了,手輕揉著太陽穴。

淼淼知道媽媽在公司很忙,有時連吃飯都顧不上,還落下了胃疼的毛病,工作強度一大就偏頭痛,將近五十的人了,保養再好,眼角還是堆起了無法消除的疲態和皺紋。

「媽媽,我來幫你揉吧。」

走近了,淼淼才看到媽媽頭上髮根處冒出的半截白絲,如霜雪般和另一半染黑的發相接,格外醒目。媽媽以前有一頭烏黑濃密的長髮,綢緞似的,可那年,她從醫生口中得知自己唯一的女兒成了植物人,或許再也無法醒過來的時候,她當場暈厥過去,後來更是一夜之間白了滿頭的發。

想到這裡,淼淼鼻尖發酸,忍不住傾斜著身子靠過去,安榕貞摸摸她的臉,柔聲問:「怎麼,在學校受委屈了?」

「才沒有。」淼淼輕吸鼻子,不讓她聽出哽咽聲,「你和爸爸去敦煌旅遊,也不帶我一起去,好過分哦。」

安榕貞失笑:「你還是個五六歲的孩子嗎?」

淼淼嘟囔:「沒有人幫我拎包,走累了也沒人幫我揉腿,更沒人幫我拍美美的照片……」

「少來,」安榕貞又笑道,「自己找個男朋友去。」

「找不到啊。」

喜歡她的,她不喜歡,她喜歡的,又已經有主了。

「看緣分吧。」安榕貞說,「感情的事,強求不得的。」

淼淼頗為贊同地點點頭。

安榕貞又拿過旁邊一本印著櫻花的小冊子:「這是今年工作室夏裝的新款,你挑幾件喜歡的,明天我讓人送到家裡來。周五是你奶奶的八十大壽,我們全家都回去。」

淼淼翻開冊子來看:「我前兩天打電話回去,是奶奶接的,她一下就聽出是我,不知多開心,旁邊的爺爺說,她笑得假牙都掉了……」

安榕貞也說:「從小到大,孫輩里,他們最疼的就是你。」

淼淼歪著頭:「因為我最可愛啊。」

安榕貞寵溺地笑著,伸手刮她鼻尖。

溫馨時光在母女倆的談心中悄然過去,謝戚明把熱騰騰的飯菜擺上桌,解下圍裙才去叫她們吃飯。

淼淼吃到心心念念的花蛤粉絲和豆腐湯,心滿意足地進廚房洗碗,擦乾手出來見爸媽濃情蜜意地在院子里賞月,她羨慕地聳聳肩,溜回房間去了。

她洗完澡,順便敷了張面膜,被小喬拉著打了兩盤王者榮耀,被虐得體無完膚,一局接連送出十三個人頭,拉低全隊經濟,把對面打野養得白白胖胖,還喜滋滋地言語挑釁她:「謝謝你哦。」

事實證明,A大計算機系的尖子生,不一定能玩得好遊戲,就像他們哪怕專業學得再好,也不會修電腦一樣簡單的道理。

淼淼自我安慰成功,退出遊戲,扯掉面膜,重新洗乾淨臉,然後倒在床上,薄被還帶著陽光的味道,軟軟地簇擁著她,舒服極了。

困意襲來。

可睡前還有一件事要做。

淼淼拿出手機,給霍斯衍發了條信息:「霍師兄,你的書籤在我這兒,看什麼時候方便,你把它拿回去吧。」

等了幾分鐘,沒有回覆,反而等到了微信添加通訊錄朋友的申請通知,淼淼看著備註的「霍斯衍」三個字,猶豫了足足十秒,才點了通過。

你已添加了hsy,現在可以開始聊天了。

那邊遲遲沒有動靜,淼淼心想,要不要把信息里的內容再複製一遍發過去?她的指尖剛動,一條新信息就顯示在頁面上。

hsy:不用還了。

又來一條。

hsy:物歸原主。

淼淼睜大眼睛,裡面寫滿了疑惑,明明每個字都是認識的,可偏偏不懂他這兩句話是什麼意思。

物歸原主?

貓形的金屬書籤,歸還給原來的……主人?

這意思是說——

書籤本來就是屬於她的?

淼淼突然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從包里翻出書籤,翻到背面,那個「淼」字,和書籤並不渾然一體,倒像是成品後,用美工刀一筆一筆刻出來的,而且她從小最喜歡的動物就是貓,可媽媽對貓毛過敏,家裡就一直沒養,她還暗戳戳計畫等將來結婚後養一隻貓的。

或許是過去在病床上昏睡太久了,有些時而模糊時而以零碎片段出現的記憶,隨著相關的人和事物的出現,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關於養貓的事,她還和霍斯衍商量過,問他會不會貓毛過敏,他說不會,她開心地捧住臉,太好了!那我們以後養一隻吧?還拉著他的手,強行打了勾勾。

所以,這張書籤是之前霍斯衍打算送給她的?

為什麼要特意定製這張書籤,為什麼要手刻她的名字?會不會……他曾經也有那麼一點兒喜歡她?

這個念頭像喜滋滋的煙火冒出來,頃刻間又歸於黯淡了,如果喜歡她,為什麼要回那樣一封傷人的信呢?

而且,就算過去真的怎麼樣,如今也已時過境遷了。

手機屏幕又亮了一下。

淼淼劃開,一眼就看到:「hsy」撤回了一條消息。

這條消息的內容,霍斯衍坐在書桌後,握著手機,刪刪減減寫了五分鐘之久,字字斟酌,連標點符號都格外用心去挑選,花了一秒鐘發出,用了兩秒鐘撤回。

滿月高掛在夜空,月光被緊閉的門窗擋在外面,留下一道道斜影。書房的冷氣開得很足,已經是常人難以承受的低溫,可霍斯衍還是明顯感覺到了從背脊處升起來的熱意,手機那端是他喜歡了很久很久,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盡頭的女孩,他不甘心放棄哪怕一絲微弱的可能性。

或許,也可以稱它為,希望。

書桌上整齊放著幾份文件,其中一份是周逢玉傍晚送過來的清遠科技的資產評估報告,除此之外,還有霍斯衍先前收集的關於這個公司創始人、內部構造,運營模式,重點項目、產品專利,甚至破產原因的詳細資料,他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可對謝安淼淼,霍斯衍完全沒有把握,望著落在窗上的樹影,他暗自鬆一口氣。

幸好她沒看到剛剛的信息。

如果可以,他怎麼可能只想和她做朋友?

霍斯衍絕對不會想到的是,此時計算機系的尖子生謝安淼淼同學正抱著筆記本電腦,登錄微信電腦埠,打開網頁源代碼,白皙手指噼里啪啦敲了一陣,很快就把他撤回的消息一字不漏完完整整地還原了!

hsy:我打算以後待在A市,可能還會有不小的幾率碰面。或許,我們可以像朋友一樣相處,你覺得呢?

當晚,淼淼抱著被子,發了很久的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