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雲之影 3

當天蓮花屋的晚餐分兩次供應,六點半開始的第一批,是來此採集昆蟲的團體,第二批從八點開始則輪到我們。我看時間差不多就下樓到餐廳,五人組剛喝完餐後咖啡,用餐期間他們似乎也大談特談昆蟲。

「攜帶用的展翅板收納盒,還是三田先生的好。米田先生!可以當作手提行李帶上飛機,長寬頂多四十公分吧!」

「那個是不錯!在旅行的途中還可以活體展翅。」

「今田先生!你已經取得黃裳鳳蝶的出口許可證了吧!」

「你幹嘛那麼擔心?本田先生!我早就準備好了!」

「不過可惜今晚是最後一夜了!我們在拉塔金張看到的Troides Amphrysus,展翅高飛的景象深深印在我腦海里。是吧!松田先生!」

能夠如此熱中自己的興趣,真是一件幸福的事。他們在八點一分前全體起身,一邊親切地對我們說「幸會!幸會!」,一邊離開餐廳。

打著黑色領帶的大龍說「久等了!」,為我們安排座位。或許是察覺第一批客人已經離開,第二批客人逐一出現入座。一個是三十多歲的日本人,另一個則是白種男人,應該是作家艾倫·葛雷斯頓。因為餐廳不大,客人雖分成三桌用餐,大夥還是可以交談,感覺就像是一家人。旅館的老闆大龍和女性員工一同端來餐點,他詢問每位客人「今天您上哪兒去了?」、「好玩嗎?」,試圖讓場面熱絡,經他一問每個客人都面帶微笑地回應他。

前菜是剛在金馬侖高原採收,以酸奶油調味的新鮮蔬菜和熏鮭魚,接著則是蘆筍奶油湯和烤牛肉,甜點是以草莓和冰淇淋作內餡的可麗餅,關於甜點,大龍解釋說:

「這個草莓是金馬侖髙原生產的,一整年都可以採收,這其實是日本的公司栽種的,商標就叫作『ICHIGO』,在整個馬來西亞都有得買,還有人帶著全家到這裡來采草莓。」

「咦?這麼說正在馬來西亞大家對草莓這個日文字都耳熟能詳啰?」

一入口,我發現草莓酸味適中,十分美味。

「很好吃吧!」大龍得意地說道,「可不是嘛!草莓是大家很熟悉的日文字,就像日本人都知道『HARIMAU』是馬來文『老虎』的意思。白天我們談到的百瀨先生,就將自己的家取名為『老虎之家』。」

又出現百瀨這個名字了。

「我們剛才在塔那拉打遇見百瀨先生的秘書。是個名叫大井的男人,我拿到他的名片,發現背後有餐廳和卡拉OK的介紹。」火村說。

「你們遇見大井先生啦?」大龍驚訝地說。「這裡是個小地方,要遇上倒也不是難事,只是你們是怎麼遇見他的?」

火村將在遠谷發生的小插曲告訴他,大龍表情一變。

「是嗎?我雖然不清楚吵架的原因,不過旺夫個性粗魯,令人頭痛,也不肯好好工作,他再不振作實在不行。」

「大家都知道他很粗魯嗎?」

「不!他不是常常和人吵架,只是個性急躁,一生氣就不分青紅皂白。我跟他很熟,他曾在我的旅館工作過。」

「你不是說他不好好工作?是不認真嗎?」

大龍對著我深深點了點頭。「他沒有毅力,沒一會兒工夫就想玩,都已經二十六歲,卻絲毫不想認真工作。他妹妹夏芮華是個個性溫和又勤勞的女孩,和他完全不同。大概是因為他們兄妹,男的像父親,女的像母親吧!」

大井也說過同樣的話:「他的母親很勤勞,父親卻很懶散,是個嗜酒如命的醫生。經常大白天就喝得爛醉,甚至還有人開玩笑說:『如果想找死,就到里姆醫生的診所去!』」

大龍一臉老大不高興。身為僱主的他,大概是被旺夫整慘了吧!

「大井的年紀雖和旺夫相差不多,卻是個既勤勞又優秀的人。才剛見面立刻就遞上名片為自家餐廳宣傳,實在太會做生意了。如果你們想唱卡拉OK的話,開車五分鐘就到了。很可惜,旅館裡並沒有擺放卡拉OK的機器。」

我才剛要開口說「我才不去」時,「金田先生他們說今晚要去唱歌!」坐在右邊默默用餐的男人說道。他的臉上有兩道粗眉,雙眼皮卻十分利落。他身穿滿是口袋的背心,看來像是攝影師,皮膚曬得黝黑,臉上青色的刮鬍痕迹充滿男人味。

「已經連著好幾天了!昨天池澤先生也跟他們一起去,你今天不去了嗎?」

「不去了!那群歐吉桑還真是怪,即使在卡拉OK,唱的還是瓢蟲的森巴或蜻蜓,全是蟲!真讓人受不了!」他笑道。

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我倒想跟去看看。

「那家店的氣氛還不錯,除了老虎花樣的地毯以外……」大龍笑道:「因為百瀨董事長非常喜歡老虎,他家之所以叫老虎之家,也是因為他叫虎雄,所以才堅持把自己的家取名為老虎之家。」

「你對百瀨先生的事倒是挺清楚的,他是在這裡很有名嗎?」火村問道。

「這兒是個小地方,要說有名倒也挺有名的,不過我之所以和他熟識,是因為我也會講日文,他因為我是半個日本人,覺得特別親切吧!也因為我會講日文,我的旅館經常有日本客人。為了他們,我在店裡擺了百瀨先生的餐廳和卡拉OK的導覽,方便日本人前去,櫃檯有不少傳單!」

大龍可能是覺得我們用日文聊天,對另外一位客人有些失禮,便移往左邊的餐桌,問道:「今天的菜色如何?」

將黃褐色頭髮旁分的英國人,沈穩地低聲回道:「很好!」他的額頭過於寬闘,可能是因為髮際線開始後返所致,年齡看來大約四十多歲,天氣微寒,他卻穿著畫有椰子圖案的短袖蠟染襯衫。

「他們就是你說的,你從日本來的教授和推理作家朋友嗎?」

英國人說出這回事,讓我大吃一驚。他似乎在幾天前就住進這家旅館,或許是在閑聊時,大龍告訴他了吧!

「這位是教授,那邊那位是推理作家吧!」

他毫不猶豫地說出我們倆的身分,我覺得實在厲害,他大概對自己的眼力很有信心吧!

「兩位好!我叫艾倫·葛雷斯頓,我從英國到這裡來度假。」

因為對方向我們打招呼,我們也自我介紹。不知道他是覺得有棲這個名字很奇特,還是以為這在日本是很普通的男性人名,並無特別的反應。他的英文是發音清楚的皇家英語,我很容易聽懂。

我們順勢也和右邊的客人打招呼,他自稱名叫池澤晶彥,雖然是個上班族,卻請了一年假在亞洲四處流浪。我心想他還真悠閑,仔細一問才知道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我在服裝公司擔任業務,因為不景氣,業績極不理想,我向企圖裁員的公司提出休假一年的申請,這和默許公司炒我魷魚沒啥兩樣。我早有覺悟,返回日本後大概不會有自己的辦公桌椅了!無所謂!雖然還沒有具體的計畫,但我希望在散盡存款四處流浪期間,能夠重新看清自己,以全新的心情再次出發。」

他在六月底離開日本,以台灣為起點,已經去過台灣、印度尼西亞和新加坡,接著要從泰國到寮國和越南。他興奮地說接下來就隨風逐流吧!葛雷斯頓先生大概知道我們用日文說了什麼,他插嘴道:

「你是背包客!我年輕時也曾背著背包在亞洲遊盪,當我來到金馬侖時,就愛上這個地方,或許是因為這裡洋溢著祖國的氣氛也說不定。」

「大龍告訴我您也寫作小說,您說您是來度假的,您會在這裡寫作嗎?」火村問道。

黃褐色頭髮的他說:「我倒是寫了一些不準備發表的東西,就好像鋼琴家要練琴一樣,這只是為了遵守爬格子的人的信條,而且如果我從非寫不可的義務中獲得解放,手指會開始發癢,您說是嗎?有栖川先生!」

「您說得沒錯!」

我的英文根本無法讓我和對方相談甚歡。這個英國作家似乎以為我是沉默寡言的人,火村幫腔道:「有栖川很害羞,也不擅長說英文,可是只要熟了,就會變得非常多話,還會說些有的沒的。在東南亞有一種做生意時講的怪英語叫作洋涇濱,他的英語和這個完全不同,是非常特別的武士英文,您就一邊推理一邊聽吧!」

說是幫腔,不過也太沒禮貌了。我實在笑不出來,但如果一聲不吭,搞不好會被當成聽不懂英文的笨蛋,我只好說上兩句:「您經常到亞洲來嗎?就好像索馬賽·摩恩(Somerset Morn)。」

艾倫·葛雷斯頓不由得僵硬地笑了笑,「摩恩啊?他是我的偶像,待會兒要不要和我喝一杯他喜歡的雞尾酒?」

「我很樂意!」

我們正準備移往小吧台時,那群昆蟲迷們說「我們今晚要去小唱一下!」,交代大龍幫他們叫計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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