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三、仙石

「爸爸,有客人來。」

女兒的聲音從防塵布另一頭響起,增添了還沒有裝潢好,仍然空蕩蕩的店內一絲熱鬧的氣息。坐在梯凳上描繪雲彩的陰影的仙石回頭問:「是誰啊?」

T恤和牛仔褲上到處沾滿了油漆,站在門口的佳織露出惡作劇的笑容說「是誰呢 ̄」仙石覺得兩手交叉在腰後,晃著修長雙腿的女兒看起來真是充滿了魅力。還好她繼承了母親的長相。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就女性而言,她的眉毛稍嫌太粗了一點,而很不幸的,那是神似他的部分。

仙石本來以為訪客是這陣子天天來的店長,正從梯凳上爬下來,看到學著佳織的語氣說「是誰啊 ̄」的那張淺黑色臉孔從防塵布後面探出來,不禁一陣愕然。

「喲……怎麼了?怎麼會是你呢?」

他忍不住訝異地說道,站在佳織背部,同樣停下腳步的若狹不覺笑了起來。

「這副德性真是不適合你啊。」

聽到若狹這樣講,仙石低頭看了看全身沾滿油漆的自己,紅著臉說著「這是工作服呀,工作服」。

「醫生說,最好穿沒有皮帶勒住的衣服,免得傷到腹部的傷口……」

「好啦好啦。很帥啦。可以去上乒乓砰了。」若狹強忍著笑說。

「乒乓砰是什麼東西?」佳織問道。

「啊,對哦,以佳織的年紀來說是不會知道的。」若狹說著,把可能是伴手禮的塑膠袋交給佳織。「以前有一個兒童節目就叫這個名字,節目中有一個叫小新兵衛的人……」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佳織!別跟這種人當真。我們先休息三十分鐘。打電話到辦公室,告訴伯父,還要三天才能完工。」

「不是伯父,是社長吧?是爸爸自己說『就算是親戚,既然被僱用,就要公私分明……』」手插在腰上數落的模樣簡直就是老婆賴子的翻版。

「好啦好啦,快去吧。」仙石說著,把佳織趕了出去,然後再度凝視著已經有半年沒見的掌帆長。

「我還擔心你會在陸地上被晒成干,活不下去了,看起來挺有精神的嘛?」若狹說,雖然穿著粗皺的POLO衫,但是渾身仍然散發出一線護艦艦船員的精悍氣息。之所以會有這種感覺,大概是因為現役時代的海水味道正逐漸從自己身上退去的緣故吧?突然間,一抹寂寥的感覺掠過心頭,仙石刻意加以掩飾,回他說:「怎麼突然跑來了?」

「我們停靠在橫須賀,就順便過來看看。我到辦公室去找你,你哥哥……社長先生說你在這裡。」若狹走過來,把罐裝咖啡遞給仙石。「話又說回來,這可真是了不起啊。」

他看著背後的牆壁。長二點五公尺,寬十五公尺的整面牆畫著已經完成了八成的海上風景畫。這是仙石找了從今年春天開始就成為短大生的佳織當助手,花了三個星期時間畫出來的傑作。還好啦——仙石忍住想這樣說的衝動,很謙虛地說:「其實我本來是想畫出更有深度一點的東西來的。」

「我聽說了……啊,這樣就夠你吃飯了,我放心了。嗯。」

若狹自顧自地感嘆著。仙石並沒有刻意把畫畫當營生的工具,目前他的職稱是「仙石連鎖店」有限公司的常務,但是終歸只是虛有其名的僱員待遇。這個沒有任何一般俗世常識的男人多少能對公司有一點貢獻的部分就是製作店內的壁畫,所以,若狹的說法也不全然不對。

退役之後,妻子和女兒都前往東京,仙石獨自在吳的住家過著每天面對著畫布的生活,是哥哥看不過去,勸他前往自己一手建立起來的公司二度就業。瀕臨隱居的人從東京的新生活和僱員待遇中感受不到任何魅力,然而哥哥也了解這一點,想出了讓個性孤僻的弟弟歡喜的萬全之策。哥哥告訴他,希望他能幫改建過的總店畫壁畫,仙石也真的相信了,搭上了前往東京的新幹線。賴子和佳織在都內的公寓里建立起了一個新家,但是仙石完全沒有闖進她們生活的念頭。他同時婉拒了建議他住到家裡去的哥哥,帶著棉被和畫材道具住進了改建當中的總店倉庫,然後整整一個月,他專註於畫畫的工作當中。

白天,他在工人們不停進出的喧鬧聲中,晚上則在電燈泡綻放出來的微弱光線當中,一次又一次地修改畫作,直到自己滿意為止。當時沒能找到行的悔恨感;心靈的重要部分燃燒殆盡,連在護衛艦上也找不到自己立足之地的空虛疏離感。他把這所有的情緒都投注、燃燒在上頭,宛如想要找回失去的某樣東西似地,每天面對著牆壁,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是的,就跟他突然決定回到「疾風」上,什麼都沒多想就跳進漆黑大海中時一樣,沒有任何道理,只是聽從湧上心頭的衝動行事……

好不容易修飾到自己可以接受的標準時,仙石最先要求給他評價的不是哥哥,而是妻子跟女兒。賴子在店裡打工,佳織則轉學到當地的高中,忙著準備參加考試,但是,儘管是在隆冬的凌晨一點這種時間,她們還是回應了他的呼喚,出現在店裡。這是家人是否能再度合而為一的關鍵——雖然他沒有說出這個想法,但是也許已經在三個人之間引起共鳴了。

蔚藍的海洋和天空、白色的航跡從眼前竄過,遠方是吳的市容和群山的稜線。佳織看著沒有什麼特別,但是卻是她能夠掌握的世界,說了一聲,畫得真好啊,爸爸。賴子不發一語,只是眼眶含著淚光,對仙石而言這樣就太足夠了。

隔天起,仙石就住進哥哥家,每個星期和賴子見一次面。

二十年來陰錯陽差所產生的鴻溝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填補過來的。可是,也許還可以重來。至少他有一種自己已經站在門口的感覺。這對即將走到中年盡頭的男女,慢慢地縮短彼此之間的距離,這當中完成重建工作的總店開始重新營業,仙石的壁畫引起了超乎預期的迴響。

突然出現在廉價量販店裡的心靈綠洲。在平成不景氣的環境當中,大膽加入藝術元素的折扣連鎖店的心意——葛飾區的宣傳報上刊著這樣的報導,這成了一個開端,具有全國性規模的報紙和雜誌開始紛紛前來採訪,當中甚至有大型企業要求仙石去幫他們畫畫。體貼的哥哥也把店裡的夾報廣告插畫交給仙石負責,決定把在墨田區八廣成立第四家連鎖店的內部裝潢全都以壁畫為主。哥哥此時的判斷之迅速、果決行事的非比尋常處讓仙石不禁感嘆,原來這就是將町的小商店發展成公司組織的男人的真正本事,然而這樣的安排,卻變成了要求仙石展現超乎能力之上的重大壓力而反彈到他身上。總而言之,就必須儘快完成眼前的工作這一點來看,仙石回到了跟資深伍長時期一樣的忙碌生活,當他覺得必須開始考慮處理在吳那邊的房子時,若狹就突然造訪了。「可是,這樣好嗎?」仙石用低沉的聲音對眺望著壁畫的若狹說:「你不是也被監視嗎?」

若狹微微地皺起眉頭。

事件之後,他知道隨時都有不即不離地監視他的人影跟著。這種感覺不是很好,但是就事件的內容來看,光是下禁口令是沒辦法讓DIS放心的,日本政府的立場應該也一樣吧?仙石懷疑,曾經在事件最前線的人們只要一互相有接觸,可能就會刺激到高層那群人,因此也鮮少打電話給若狹。

「一開始時,總覺得心浮氣躁。最近已經沒有那麼嚴重了。你知道嗎?現在我搭乘的『春雪』艦長就是以前的『海風』的艦長呢。」

若狹的語氣雖然經過刻意壓抑,但是仍難掩其愕然之情。

「『海風』?就是那艘被擊沉的……」仙石反問道,若狹帶著意味深長的微笑回應。

「是的,就是因為意外而沉沒的『海風』的艦長。叫阿久津什麼的,海幕本來考慮到世俗的想法,打算配給他陸上的工作。但是基於他本人強烈的意願和梶本前總理的一句話,於是就任命他為艦長了,這純粹都是聽來的。」

「哦……」

「就這樣,與事件相關的人都搭上同一艘艦艇工作。世人幾乎不再關注這件事,政府的監控也看似比較鬆散了,這樣不是很好嗎?反正事情都過去了。」

經若狹這麼一提,仙石也想到,這陣子監控人員的數量好像減少了。可是,要說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回到原來的樣子了,那又是兩碼子事了。

「過去了嗎……」仙石嘟噥道,把目光移回畫著暮色籠罩著的海洋壁畫上。說是過去,那種痛楚又太過鮮活了。不管別人怎麼樣,刻畫在他心中的記憶卻始終沒有淡薄。只是變成一種可以忍受的疼痛而已,這種痛也許會一輩子都留在心中吧?一起穿越生死界線,卻獨自一個人先走的年輕生命。當時在那片海面上沒能找到如月行的痛苦……

「啊,對了。我想讓你看一下就帶來了。」

若狹沒有體會到仙石內心的澎湃起伏,摸索著包包裡面說著「你知道這是什麼嗎」,然後遞過一張報紙的文化專欄的剪報。

「極盡特異之能事的天才新進畫家挑戰黑田獎」的標題底下刊著一幅具象畫的相片,仙石看了一下,身體微微地發起抖來。

陰暗、暴風雨的海邊。以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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