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二、宮津

深層的悲哀有時候會使女性的美更獲得凸顯,明知如此,渥美還是覺得從女人的悲哀當中感受到魅力是一種罪過。然而,他越是如此自戒,那從黑色上衣的衣領隱約可見的白皙頸部就越是散發出更難以抗拒的情色味道。

也許天生就好色吧?渥美心裡想著,在人生的最後階段,不得不有這種自覺的自己實在是無可救藥,然而他還是沒有把視線從宮津芳惠的頸子上移開。被風吹飛的櫻花花瓣舞落在她的脖子上頭,他不禁在心中感謝著,還好自己的兩手被花束和水桶給佔滿了。要是雙手可以自由活動的話,自己可能會去觸摸她的脖子,好幫她把花瓣給揮落……

宮津芳惠一手拿著冒著縷縷白煙的香,好像完全沒注意到花瓣似地不停地走著。她的丈夫和兒子長眠的宮津家墓就位在鎌倉市郊區,天台山腳下的一片廣大墓地一角。渥美在上午離開了市谷,下午兩點在北鎌倉車站和芳惠會合,這是他第一次前來為宮津掃墓。

自從丈夫死後就離開橫須賀住宅的宮津芳惠,目前一個人住在逗子市內的公寓里。渥美難以想像雖然想把過去的點點滴滴理清楚,卻又刻意在丈夫和兒子的墳墓附近找新家的她,到底是什麼樣的心境,而這已經是他第四次和她碰面了。第一次碰面是在「疾風」自沉之後,他去找被市谷那邊監視的芳惠(不過,她本人似乎沒有這種自覺),告知宮津二佐在出任務期間「意外死亡」的時候。第二次碰面是把宮津留下來的制服交給芳惠的時候,第三次則是舉行葬禮時,渥美自稱是以前曾受宮津關照的海自出身的情報自衛官,他開始積極地找機會和芳惠碰面。今天也一樣……

站在他的立場,這樣做並不恰當,但是也許從第一次見面之後,渥美心中就產生了總有一天會變成這樣,不,應該這樣做的決心。把所有的真相告訴她,請她裁定他的罪愆——為了這個目的,渥美的身上藏了一把布朗寧17自動手槍好做為道具。

他也準備好了遺書,當芳惠用那把槍射穿他的腦袋時,就以自殺來處理。明知道這是獨善其身的任性行為,但是渥美已經無法壓抑住那種衝動了。

野田局長和瀨戶等人,一定會慨嘆這是他潔癖的個性導致的愚蠢行為吧?然而,良心苛責使他下了決心的說法,並不能正確地形容渥美目前的心情。說他已經感到厭倦才是正確的說法。他已經厭倦參與成為所有事件開端的宮津隆史暗殺行動,目睹犧牲了許多人性命的事件之後,還要負責把這些痕迹都抹滅的自己。他已經厭倦了「雖然從極限狀況產生的生死景象中,看到人類本來的力量和無窮可能性,然而卻又不得不將之抹滅的自己」。當他真實地感受到,完成了這樣的工作後,與之前沒什麼兩樣的世界將會持續下去的時候,殘留在茫然冷漠心中的,只有無法用空虛這個字眼就能形容的沉重絕望、疏離黑暗感。

他自覺到,做個了結只不過是個借口,說穿了其實自己只是想圖個輕鬆。渥美覺得,宮津芳惠是最能不負所托的最佳人選。這個在短期間之內相繼失去兒子、丈夫的女性就具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和魅力。

她一滴眼淚都沒掉,甚至還回頭來鼓勵往往說不出話來的渥美。她說,就算一直沉溺於悲哀當中,丈夫和兒子也不會回來了。這是被迫面對這種境遇的人常用的話,但是被迫面對絕對的孤獨,芳惠所展現出來的這種堅強、順從地接受命運的心靈到底該怎麼形容呢?聽說「疾風」的叛亂事件開始之後,在沒有任何說明的情況下就被要求一同前往市谷時,她也從從容容地跟著前來接她的職員走了。有一陣子,人們從她太過沉著的態度推測,她可能早就看穿了丈夫的心思,但是擅長識破人們謊言的偵訊官所下的結論卻是,宮津芳惠完全不知道事件的點點滴滴。

第三次見面時,渥美也親自確認了這一點。她一無所知——不管是兒子的死亡真相,抑或是丈夫的目的是什麼?如何死亡的?她一概不知道。要是知道所有的真相時,宮津芳惠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渥美看著落在她頸子上的花瓣輕飄飄地舞落飛走,默默地跟在她背後走著。

擺放沒多久的花,在刻著宮津家之墓的墓碑前面搖曳。也許是認識宮津二佐的海上自衛官,或者參與叛亂的「疾風」的船員前來掃過墓。

「大家都常來看他……」芳惠微笑著說,幫花瓶換了水,拿掉凋了的菊花,換上渥美買來的花。她用水清洗了墓碑,把香和宮津二佐以前抽的煙一起放在香爐上。擺放在旁邊的罐裝果汁是給隆史的吧?「這孩子長大之後還是喜歡甜食……」芳惠很難為情似地說道,雙手合掌,閉上眼睛。

渥美也跟著合起雙手。面對被太過無理、太過殘酷的命運所玩弄的父子在天之靈,渥美沒有什麼好安慰和道歉的話語可說。他不斷地在心中嘟噥著,我很快就會前往你們那邊,請原諒,虔誠地合著雙手。

他覺得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但是當他睜開眼睛時,芳惠仍然合掌閉目。她微微地皺著眉頭,專註地對丈夫和兒子的在天之靈傾訴著,渥美窺探著她的側臉,仍然覺得悲哀之情更增添了其美麗和情色味道,對於自己竟然有這種感覺,渥美真的感到不知所措。

說是很快就會前往那邊,事實上自己會去的地方應該是地獄——面對自己深重的罪業,渥美在心中這樣自嘲著,這時芳惠突然鬆開合著的手掌看著他。

「謝謝您,我丈夫一定也很高興吧?」芳惠說著,露出微笑,看在渥美眼裡只覺一陣痛楚。

在平和沉穩的春天陽光下,幾乎沒有其他人影的廣大墓園裡,時間宛如靜止了。渥美坐在休息處的老舊長椅上,茫然地凝視著旁邊的櫻樹靜靜地灑落花瓣。坐在旁邊的芳惠在背包裡面翻找著東西。渥美以為她想找手帕,遂仍然抬頭看著輕飄飄舞落的花瓣。

「如果不嫌棄的話,請用。」芳惠的聲音響起,他趕緊回頭。手上拿著水壺的芳惠看起來像少女一般綻放著光彩。

「因為天氣實在太好了。有一點讓人想到外面野餐的衝動,所以我準備了一些東西。」芳惠繼續說道,膝蓋上擺著放滿了她親手做的三明治的午餐盒。

「……不好意思,我就不客氣了。」渥美回答道,趕緊掩飾自己內心的動搖,接過塑膠杯。

「如果想讓心情輕鬆一點,那就趁現在盡情放鬆吧。我是這樣想的。一個人生活久了,難免心情會容易鬱悶……」

芳惠一邊往杯子里倒麥茶一邊說道。渥美無言以對,把目光轉向聳立著無數墓碑的墓園。突然吹過來的風使得櫻樹微微地抖動,散了一地的花瓣。無數的淡桃色花瓣掠過眼前,在墓碑上舞動,渥美看著這一幕,突然了解到,時間已經到來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能這樣想。然而,看到同樣拿著杯子的芳惠忘了要喝茶,忘情地看著紛飛的花瓣時,那股堅定的信念化成了不可動搖的念頭支配著渥美的腦袋。渥美用力握緊杯子,開口說道。

「……宮津夫人。我有話要跟您說。」

芳惠並沒有感到特別驚訝的樣子,靜靜地轉頭看著他。之前的覺悟整個變空,沒辦法讓顫抖著的手停下來的渥美說「我……」,他覺得聲音好像哽在喉頭一樣。

我殺了你的丈夫和孩子。涌到喉頭的話產生了熱流,使得他覺得極度乾渴。渥美想喝一口杯子里的茶,觸摸著他手腕的溫柔觸感使得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芳惠握住渥美拿著杯子的手,凝視著他,她輕輕地搖搖頭,把另一隻手扶在杯子上。渥美的手心頓時整個沒了力量,鬆開了杯子,杯子微微地傾斜了。濺出來的茶在石板上暈染開來,渥美俯視著這一幕,瞬間感覺到天地為之動搖。

這個人早就知道了——衝擊慢慢地擴散到全身,在他把已經什麼都看不到的眼睛轉過去看芳惠時,她把水壺裡剩下的茶也都倒掉了。

「……你真是不會說謊。」

低吟的聲音隨著再度吹拂過來的風逝去。

「我從你身上完全感受不到護衛艦船員的海水味道。從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就知道你說曾經是我丈夫的部下根本就是假的。」

渥美無言以對。他沒辦法從芳惠那像面具一樣的側臉上看出任何情感色彩,只能默然地俯視著積在石板上的水窪。

「叫氰酸鉀……吧?那個男人……英和少佐說,這種毒有速效性,可以死得沒有痛苦。他說,如果警察或防衛廳的人來抓我時,就用這個東西。不過他是瞞著宮津的。」

芳惠的側臉微微苦笑著,將在渥美心中醞釀的情慾之火毫不留情地給澆熄了。他懷疑,兩手擱在膝蓋上,挺直腰桿的芳惠,不是任何力量可以撼動得了的。

「……沒必要用那種東西。那個男人並不知道,不知道被奪走孩子的母親憤怒和憎恨有多麼強烈。如果丈夫能幫我報那個仇,那麼不管付出多少犧牲,我都要全力協助。就算遭到拷問,我也絕對不會鬆口。我是抱著這種決心苟活到今天的。可是,如今這種想法也煙消霧散了……本來今天我想殺了你,然後自己也追隨他們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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