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

由於灣口的複雜地形擋住了外海的波浪,東京灣內部的海面顯得平靜無波。連潮流在潮汐涌動最激烈的時候也只在0.5海里以下。

下錨停泊之後,也快經過一個小時半了。漂浮在無風、像湖一樣平穩的東京灣內的「疾風」艦內瀰漫著一股輕鬆的氣息,好像與環繞在其四周的緊迫氣氛完全無關一樣。一方面是因為不需要輪班航行,因此人力方面也顯得遊刃有餘。下令輪班休息,和竹中副艦長交班,自己也休息了三十分鐘左右的宮津,在隔了七個小時之後坐在放在戰鬥指揮所一角的椅子上。

他想打一下盹兒,但是沒有酒精幫助,他遲遲無法入眠。也許是他想讓自己平靜下來,然而某個地方的神經卻始終處於昂揚的狀況下吧?在擺放了精密機器的CIC里不能抽煙,宮津只好茫然地望著盤踞在艦橋上的外圍監視攝影機的影像。

正面攝影機的熒幕上照出了,以東京迪士尼樂園那像玩具般的影子為中心,葛西濱海公園和若洲海濱公園的樹木所形成的綠帶。轉向右前方的攝影機,則映照出延伸到稻毛的人工海岸和聳立在對面成排高層建築物的玻璃帷幕。亮晃晃照射著的太陽反射在大樓玻璃上,閃著銀色的光輝,而色彩繽紛的大量彩色光粒則和無機質的光芒呈對照似地散落在海岸上。

這是各色各樣的海灘傘和海上滑艇、開始慢慢聚集而來的海水浴遊客們所形成的色彩。葛西濱海公園的前面也可以看到同樣的光景。不見任何一艘釣魚船或遊艇顯得很不自然,但是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地方和平常有什麼兩樣。朝向左前方的攝影機里,映出濱海副都心的近未來風大樓群、宛如籠罩著灰色煙霧的東京街頭除了少了來來往往的水上巴士和拖船之外,看似正迎接著與平常沒什麼兩樣的一天的開始。

政府之所以按照他的要求徹底執行連小型船舶都禁行的措施,是因為他們非常清楚「疾風」的性能吧?相控陣雷達的搜索能力之強,飛機和艦艇自不待言,即使是一艘馬達船也一樣,絕對不會漏掉任何接近限制海域的物體,而且艦首的聲吶也可以明確地分辨出潛水員和魚群,毫不留情地讓從海中靠近過來的人曝光。只要看到後方的攝影機的影像,就很清楚「疾風」的探測能力確實獲得正確的評價。以旗艦「比叡」為中心,擺出圓形布陣集結在一起的第一護衛隊群的艦艇維持在十公里整的距離,靜止不動。隸屬於第一線的機動艦隊的護衛艦,以間隔四百公尺的距離羅列的景象極其壯觀,但是宮津卻可以感受到從各艦上所散發出來的不安和焦躁、困惑的色彩。

他們是如何接受殺了許多同伴,將利刃刺向國家咽喉的可恨敵人一直到昨天之前是和自己高掛同樣的自衛艦旗的現實呢?然而,知道真相的只有高層幹部,大部分的船員恐怕都沒有正確地了解到現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吧?就像我們欺騙了仙石伍長和所有的船員一樣……被丟到海上的他們是否平安獲救了呢?宮津緊接著這樣想著,隨即就把這個念頭趕出腦海中。

因為這個念頭就像絲線的線頭一樣,讓他產生了一股原本壓抑在心頭的情感幾乎就要泉涌而出的恐懼。事到如今再多想也於事無補。宮津自覺已經走到無法回頭的地步,遂專註地想讓自己的頭腦和身體獲得休息。直徑擴達二十公里的範圍之內,既沒有航行的船隻,也沒有穿越上空的飛機身影。宮津置身於近代以來首度恢複平靜的東京灣中心點,體會著那股靜謐。

這時候,他覺得好像聽到拍打在船體上的輕微波浪聲混雜在雷達或電腦的作動聲當中。他聽到了戲水遊客的喧鬧聲、聚集在濱海公園的樹木里的蟬鳴聲、遊樂場的雲霄飛車的聲音、人們歡樂的笑聲。那是穿透「疾風」厚重的裝甲,從十公里外的地方傳來的聲音。是只有雖然即將達成悲壯的願望,卻得不到任何滿足感,只感到無所適從的男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讓人極其懷念,再也喚不回來的永遠無緣的生活聲音……

是的,他的心中既沒有任何興奮感,也沒有成就感或任何感慨。雖然走過漫漫長路,腳底下踩過許多犧牲者,今天好不容易才能好整以暇地坐在這裡,然而宮津的心卻像東京灣一般平靜。他一方面想著,今後不管事情如何演變,踏出的第一步終究是沒有錯的,然而心頭卻冷徹異常。他並不後悔,也沒有因為怕死而變得懦弱。只是,心頭有一種莫名的空虛。極度空虛到讓他感到茫然。難道掀起事端的當事者只能有這樣的心境嗎……

「艦長,要用餐嗎?」

突然一個聲音響起,宮津頓時回到了現實世界。手上拿著戰鬥伙食——飯糰和茶包的風間水雷士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進來的,人就站在他面前。

「啊,謝謝。我就不客氣了。」

其實宮津一點食慾都沒有,他卻這樣回答,接過用錫箔紙包著的飯糰。有人私底下不看好風間,懷疑他在真正執行計畫之後,他的神經是否能夠承受得了壓力,沒想到他卻以比之前更沉著的態度完成工作。對他來說,和價值觀迥異的海員們互爭頭角也許形同地獄一般痛苦。宮津想起昨天晚上風間差一點就在資深伍長們面前把所有情感都發泄出來的模樣,他一邊將吸管插進茶包當中一邊問道。「大家的狀況怎麼樣」。

「是,大家都表現得意氣軒昂。我們初任幹部雖然跟不上腳步,但是已經抱定會完成任務到最後的覺悟。」

「大家有沒有稍事休息呢?」

「有的。英和少佐的部屬們全力支援我們。他們說得一口流利的日語,學得也很快,這是很值得慶幸的一點。」

他遵循艦內不使用個人姓名的規定,以北韓人民武力省時代的階級來稱呼許英和。宮津抬頭看著以堅定如往昔的態度回話的風間那如少年般的臉,微笑道「是嗎」,然後含了一口茶。微微的苦澀味在口中漫開來,宮津不由自主地說了一聲「真是抱歉了」。

「害你陪著我做這種事……」

「不,我相信令郎的行動是正確的。繼承他的遺志是我理所當然的義務。」

風間立正站好回答道,視線和宮津一對上,便緊緊地皺起他那看似神經質的纖細眉毛。「因為我眼睜睜地看著令郎被殺……」風間費勁地擠出這句話,宮津一聽,無言以對,只能看著手上的茶包。

「當時我剛從遠航(遠洋航行)任務回來,一心只想趕快上護衛艦。明知令郎向我求助,我卻害怕自己的經歷受到影響而加以漠視。可是,後來我得到的卻是被派往第四術科的任免令……」

第四術科學校是會計、補給相關科系的專門教育機關。在最初的階段就被派往那個地方就隱約意味著,風間日後的待遇就差不多是這樣了。

不知道是因為他雖然在學業方面有著優秀的成績,但是在堅強的外表下,卻有著脆弱的神經使得他擔任幹部的資質受到質疑?抑或只是政府所採行的措施,有意將隸屬於有事法制研究會的其他人員一律加以左遷,做為隆史事件的善後處理?不管原因為何,風間被從海上勤務調走,安排走上會計之路造成了讓原本就擺盪不已的鐘擺朝著某個方向傾斜的結果。

「海幕以掩耳盜鈴的手法將進入有法會的人都調離要職。他們的罪行跟為了明哲保身而棄隆史於不顧的我們是一樣的。所以,我們反倒心存感激。因為我們因此而獲得了贖罪的機會。」

風間挺著胸,做了這樣的總結。雖然他的熱忱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宮津預測到,風間太過一板一眼的個性也許只會為他帶來自我毀滅的結果吧?自己在幾個小時之後就要結束的人生證明了這個預測。

「謝謝你這麼說……」宮津含糊地說道。「為了這個計畫,造成了你父母的困擾。」

「我想我的父母是會理解的。因為是他們告訴我,一個人要勇敢而堅定地走自己相信的道路。」

這是任何身為父母親的人都會說的話。但是同時,所有的父母也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在沒有犯下任何大錯的情況下,掌握平凡而幸福的人生,然而,以宮津目前的立場,他說不出口。就在他靜默不語的當兒,「那我告退了。」風間行了個禮離開了,宮津感覺到原本漫開在口中的苦味已經滲透到心頭了。

他希望能有辦法讓這些初任幹部活下去,但是事已至此,這種期望也只能放在心裡暗自咀嚼了。一切都看日本政府和之後北韓的反應來決定了。宮津低頭看著始終沒有慾望去吃的飯糰,聽到一個聲音說「還很年輕啊。」遂抬起頭來。站在眼前的竹中副艦長凝視著派完膳食,離開CIC的風間的背影。

「他大概沒有像我們這麼了解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吧?我想他大概有一種在打電玩的感覺。他沒有去想像在『海風』或老鷹上頭有著活生生的人……所以才下得了手。」

竹中的眼睛直盯著成排的熒幕,他的側臉上有熬夜到天亮所冒出來的鬍鬚渣渣,然而那澄澈的眼中卻看不出一絲疲色。宮津露出苦笑說「你說的話可真辛辣呀」。

「這就是所謂的五十步笑百步。我們自己也不是有充分覺悟才付諸行動的,只是因為沒有過過像您這麼有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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