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二、宮津

宮津弘隆出生在三浦半島西側的底部,位於鎌倉和逗子之間的安靜住宅區。當時吉田茂當上了總裁,朝鮮戰爭爆發,麥克阿瑟將軍一聲令下,自衛隊的前身警察預備隊便啟動,投入了戰事。

第二年,在威尼斯影展中獲得大獎,掀起一陣熱潮的黑澤明導演的作品「羅生門」悄悄上演,這一年同時也是SONY的前身東京通信工業成功開發錄音機的年度。

父親過去是海軍的技術士官,在內地打完仗之後,聯合國軍隊的公職革職令下來,他便在日本沿岸從事機雷掃海作業。從海軍省軍務局退下來之後,歷經退役省、運輸省海軍總局,隨即前往中央直屬部門海上保安廳工作。朝鮮戰爭開始的那一年,連探望剛出生的長子的時間都沒有,就前往元山和聯合國軍隊聯合執行登陸作戰的掃海業務,隔年,日美雙方簽訂日美安保條約,日本從GHQ手中租借了許多艦艇,父親成為承擔實務運用的海軍OB的一員,負責艦艇的保管和整備、募集人員的訓練。

為防軍國主義的復甦,陸上的舊有軍隊勢力徹底地被瓦解,然而在海上,艦艇的運用技術是不可或缺的,舊海軍當中有經驗者必然地受到重用。軍隊利用舊海軍的設施進行重要人員的教育訓練,因為有感於出租艦艇的重要,國產艦的建造工作也開始進行,日美相互防衛援助協定——簡單說來就是把日本塑造成反共的防波堤——進入簽約階段,從保安廳分派而來的海上警備隊因而解體。海上自衛隊在重新啟動的防衛廳底下,和空、陸自衛隊同時重新編組。

有人質疑,日本不是應該要永久放棄軍事力嗎?但是有人則辯解,這不是軍隊,而是自衛隊。事實上,沒有人能明確地定義,以日美軍隊合作為前提所購買的裝備有哪些部分是屬於自衛能力,從哪一部分又算是戰力?自衛隊就是在這種情況之下,依照美國的意願而成立,然而當時關於這方面的議論跟宮津的父親並沒有多大的關係。他依然是海軍的技術士官,而他們著手成立的海上自衛隊則是繼承那些技術和傳統的後繼者。

宮津的父親在軍隊里學習美國不斷提供的最新技術,儘力培育入伍不久的後進同時,還必須進行新建艦艇的正式運作和現役艦艇的保固作業。他幾乎連回家的時間都沒有,往往一整天都待在橫須賀基地里,不過只要抽空回家裡,他就會把宮津扛在肩膀上,帶著他到鎌倉的山中寺廟去散步。

「日本以前發動了不好的戰爭,結果戰敗了。這是陸軍策劃的行動,而海軍不得不被捲入戰火當中。山本五十六元帥從頭到尾都反對戰爭,而東鄉元帥在全世界的海軍中也被視為優秀的指揮官,受到世人的尊敬。父親不想再參加任何戰爭,但是我認為以前日本海軍的優良風氣應該留在現在的海上自衛隊裡面。套句美國佬的說法,那是一種航海藝術。形同在海上生存的男人的模範、規律。只有學會這一套法則的人才能在海上生存。因為,人本來是生活在陸地上的生物。海上沒有這種泥土和綠地,是一個非常嚴苛的世界。想要在那樣的地方生存下去,當然要隨時提高警覺,互助合作,對吧?」

從父親的肩膀上俯視著,只見到父親的脖子晒成了古銅色,支撐著宮津的手也因為經常捆綁繩索而鍛煉得分外堅硬厚實。附近的小原台有成立不久的防衛大學,每當假日的時候,穿著立領白衣的學生們也會跟他們父子一樣在這一帶散步,當這些學生髮現到經常到學校來進行技術指導的父親時,一定會立定站好,向他行最敬禮。父親也總是一一答禮,而坐在他肩膀上的宮津也形同做著敬禮的動作。然後跟著感覺比以前更壯大的父親一起走下寺廟的石階。

有這種童年的宮津立志成為海上自衛官,進防衛大學就讀是非常自然的過程。他的成績雖然不算頂尖,但是宮津得到父親的教導,很早就懂得如何過團體生活,在沒有隱私的大房間里作息,言行舉止經常受到提點的生活並不讓他以為苦,因此獲得了同期或後進們的信賴,升上四年級時,他被選為宿舍的舍長。

當時學生運動正如火如荼地展開,自衛官經常被不屑地唾罵為稅金小偷,但是這些事情並沒有為宮津的學生生活罩上任何陰影。在本來就將重點擺在理工系技術學習的防衛大學裡,安全保障或憲法問題相關的教育是非主流的課程,雖然是論文的研究課題,卻不是學生們積極投入的領域。

宮津修完防衛大學的海上人員課程之後,在就職的同時也到了江田島的幹部候補生學校修第一課程,他在這裡同樣表現出其過人的適應能力。從一般大學升上來的第二課程的同學們遲遲無法適應分秒必爭的生活,常常因為不懂得怎麼鋪床,制服沒燙好而飽受上級的指責,甚至還被前來檢查生活勤務的教官把整張床給掀了起來,然而在防衛大學已經徹底受過完整訓練的宮津卻甘之如飴。他在日課作業和訓練方面都表現得比別人好,為了畢業之後能夠以士官的身份指揮身經百戰的海曹們,必須打好應付沉重壓力的基礎。他全心全意投入所有的學習課程當中。

運用、航海、機關、通信等的術科,還有國際關係、防衛論、英語等都是必修課程。因為他將會擁有年齡與父親差不多的部屬,所以也得精研人事論和領導統御論之類的知識。十點熄燈時間一到,他總是提出延後熄燈的要求,一直念書到超過十二點。每個星期要接受兩次各種考試,在防衛大學出身的同期生也紛紛叫苦時,宮津也多次感到挫折沮喪,每當這個時候,他一定會想起意氣風發地對防衛大學學生們回禮的父親背影,還有在航海訓練中搭上護衛艦時所感受到的,無與倫比的解放感。

當艦艇一離開沿岸,原本覺得粘膩潮濕的空氣和海水味都被拋到後方,眼前只有海洋跟天空兩種不同的藍所交接形成的世界。不必要的繁雜事物完全消失,如此純凈的感覺,只有自己的身體和護衛艦——那是人們企圖在這片原本不該居住的大海里,為了活下去而建造出來的堅固外殼。

搭乘在護衛艦里的人們如同擠滿生物體內的大量細胞一樣,朝著共同的目的前進,護衛艦轉動著螺旋槳,奮力排浪,保護它裡面的生命。那股和巨大意志合而為一,讓人體會到意識擴散和解放的感覺,已經足以讓一個孩子充分理解到父親之所以一直選擇留在海上的理由了。

總有一天,一定要成為統率那股巨大意志洪流的人——成為艦長。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男人,超越身為技術士官的父親,驅策著自己的艦艇航向遙遠的水平線盡頭。這是宮津的氣概,也是他的目標。如果要達到這個目標必須克服很多難關,無論如何都會成功給大家看。他這樣告訴自己,咬緊牙關度過每一天的訓練和試練。

他唯一的問題是暈船。短程體驗航海和巡迴內海的乘艦實習倒還好,然而幹部候補生畢業時的慣例就是要進行一趟遠洋航海,宮津有生以來第一次了解到自己暈船暈得厲害。

置身於上下緩慢翻轉的艦內時,他會漸漸覺得腦袋發熱,整個人感覺茫茫然,口腔裡面積滿了唾液。額頭一帶冒出了大把的冷汗,當胃裡面開始翻騰時就完蛋了。有人說船身一旦大到像護衛艦那樣的體積就不會搖晃,他現在知道那根本是騙人的。

細長的船體搭上低矮的上部結構(艦橋或煙囪等位於露天甲板上的構造物),護衛艦對波浪有著巨大的抗衡力,相對的,也就會微微地晃動著。前輩們都鼓勵他,過一陣子就會習慣了,然而在橫越太平洋遍訪美國大陸各國的航行期間,宮津幾乎每天過著嘔吐的日子,這種說法豈能讓他信服?這似乎是先天的體質使然,後來他實際上了護衛艦之後,情況是有了些許改善,但是當海浪比較大時,他一定會在口袋裡準備塑膠袋。

曾經有一次,在激烈的戰鬥訓練航行之後,有一個年齡相仿的士長仍然一臉沒事地大口吃著飯糰,他問該士長該怎麼做才不會暈船。健壯高大的士長那豐盈的臉頰上沾著飯粒,臉不紅氣不喘地回答他,很簡單啊,只要不坐船就好了……

然而,就像自己開車就不會暈車一樣,對於座位還沒坐熱就得四處來回奔波的新任幹部來說,根本就沒有暈船的時間。宮津首次搭乘的是隸屬「吳」地方艦隊的狄賽爾柴油艦,一開始,艦內的雜務之多讓他感到愕然,難以理解。

艦上分成四個分隊,各自分配有炮雷及運用、航海、機關、補給及衛生的工作。宮津承擔了多項工作,除了以分隊士的身份輔佐所屬分隊員們的掌握或勤務評定之外,還以炮術士的身份接受炮雷長的指導,更以兼任的甲板士官之職,擔任艦上的風紀股。期間還得完成輪值巡邏的副值班士官的工作,還要牢記發動救難或戰鬥等的部署時該在什麼地方從事什麼工作,努力背誦信號書以期能快速傳達從旗艦上傳送過來的信號,深夜還得輪值當班。

勤務通常是四班制,由各個分隊編成四個班,輪流當班,但是非值班時照樣有一大堆的工作要做。幹部跟曹士不一樣,他們被要求精通艦內的所有部署,不是只要掌握一個專業的領域就可以了。以一年為單位轉換船艦時,就會被派到新的部署頜域,這次是機關,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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