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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就拜託給您了,我也就不多說感謝的話了。」愛子很有禮貌地向我告辭。
「別擔心,我會儘力而為的。我跟朋友約好在這個飯店見面,告辭了,你路上走好。」
我跟久高愛子一起走到東京都飯店的正門。看著她上了計程車,我轉身向飯店走去。
我進門的時候,正好有個女的要出門,我正要閃身把她讓過去,她卻向我打起招呼來:「對不起,請問……」
我愣了好幾秒鐘才認出是櫻。因為我忘了她具體長什麼樣子,最主要的是她唯一給我留下了印象的髮型變了。
「你是麻宮櫻?」
我摘下太陽鏡,傻愣愣地指著她的臉。捲髮燙直了,顏色也變成黑的了。
「啊,太好了。」麻宮櫻優雅地把手放在胸口上,嫣然一笑。
「怎麼?你要走了?幹嘛這麼匆忙?」我慌慌張張地問了一大串問題。
「不是,因為我一直沒看到您,擔心弄錯地方了,所以一會兒進來一會兒出去的。」
「真對不起,剛要從家裡出來的時候碰到了麻煩事。」我吐出一口氣,擦掉額頭上的汗。
「那還麻煩您特意跑到這邊來,沒關係嗎?」
「啊,暫時沒問題了。對了,咱們不能一直站在這裡吧?」說完我率先往裡走,在一樓大廳的酒吧里找了個適當的位置坐了下來。
酒吧里非常明亮,南面從上到下全是玻璃,接受著盛夏陽光的照射,但一點兒都不刺眼,大概是因為成套的茶色桌椅和地毯恰到好處地中和了炫目的光線的緣故吧。窗外是以深綠為主調的日式庭園,讓眼睛覺得很舒服。
「那天多虧您救了我,謝謝您了。」櫻站在我的身體側面,恭恭敬敬地向我鞠躬。
「不客氣,坐吧。喂!冰咖啡!」我舉起手,穿著白色制服的侍者走了過來。櫻豎起兩個手指,意思是要兩杯,然後轉到桌子另一側坐下。
大概是為了配合頭髮的顏色吧,櫻的眉毛也染成了黑色的。衣服也由印著芙蓉花的裙子變成了粗花格襯衫和茶色長褲,很瀟洒。
「怎麼了?」櫻感覺到我在注視著她,不安地用手捂著臉頰。
「沒事,你換髮型了?」
「很奇怪嗎?」
「沒有的事,頭髮本來就應該是黑的,這樣看起來才舒服,黑頭髮是最適合日本人的。如果適合金髮碧眼,那我們天生就應該就是金髮碧眼了。」
一頭茶褐色長發的我,這番議論的說服力大概是零。但黑頭髮確實更能有效地烘托她那典型的日本女人的臉,那顆淚痣在黑髮的映襯下顯得更有韻味。
「不覺得奇怪嗎?我一直都把頭髮染成茶色,還以為黑色不適合我呢。」櫻微微搖著頭,點燃一支細長的薄荷煙。以後我一定忠告她,她不適合抽煙,最好戒掉。
「這點兒東西不成敬意。」櫻把沾上了口紅的香煙放在煙灰缸上,遞過來一個紙袋。
「這怎麼好意思呢?」我說了句客氣話,伸手接過紙袋。紙袋上印著代官山一家著名蛋糕店的店名。
「還有這個。」這次拿出來的是百貨公司的紙盒,比手略大一些,包裝精美,綁著十字形的紅絲帶。
「你不要這麼客氣嘛。」
「這不是謝禮,是禮物,不過晚了幾天。」櫻垂下眼皮,用小指摸了一下那顆淚痣。
「什麼禮物?」
「生日禮物啊。」
「我的生日?」
「當然啦,生日快樂!」櫻溫柔地笑著,把綁著紅絲帶的紙盒遞過來。
「你為我慶祝生日,我很高興,可是太早了。」
「您在挖苦我嗎?」櫻皺起眉頭。
「挖苦?」
「挖苦我沒趕上你的生日。」
「沒趕上?我的生日是12月,還早著呢。」
「12月?」櫻伸長了脖子。
「你在開我的玩笑吧?讓我快長歲數,你要我早死啊?」
「可是,上次,您分明說……」
「哦,那個呀,那是隨口胡說的。」我噗嗤一聲笑了,隨後點上了一支煙。
「您騙我?」櫻瞪大了眼睛。
「有時候騙人也是一種手段。」
「您太過份了……我把它當真了。我後悔因為我的緣故讓你在生日那天留下了不愉快記憶,一直想為此向您道歉,還去買了生日禮物……」
「所以我說是手段,你聽不懂我的意思嗎?」
「別盡挑有利於自己的話說。」
「我那樣說是防止你死掉的最有效的手段。制止你自殺,說教只能起反作用。但我要是什麼都不說,回頭你一個人的時候再有了自殺的念頭怎麼辦?所以我想最起碼讓你活一天,哪怕半天也好,也許你能冷靜下來。雖然我腦瓜不好使但我確實是動了腦子的。看來你對我的一片苦心不太滿意。」
櫻緩緩地低下頭,固定在45度角上。
侍者端來了冰咖啡。我把太陽鏡放在桌子上,把百貨公司的紙盒拿起來,解開絲帶打開包裝紙一看,是一條義大利名牌手絹。
「那我就不客氣了,義大利名牌嘛,肯定很吸汗。」
「對不起。」櫻不知所措地揉搓著白皙的手腕,討好似地看著我,像一隻剛剛找到了主人的小狗。
「別誤會,我那麼做也不全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我自己。」
「為了你自己?」
「對,我特別討厭別人自殺。啊,當然沒有人喜歡自殺。我經歷過朋友的自殺,經歷過兩個朋友的自殺呢。饒了我吧,我再也不希望碰到自殺的人了。」
「……」
「別人是死是活跟我沒關係,我只對自己的人生感興趣。但是自殺不行,就算是陌生人自殺也不行!不為活著的人著想的人是大混蛋。」我緊緊地咬著吸管,腦海里交互浮現出剛才提到的那兩個已經自殺的朋友的面孔。
「所以你才護著我?」
「護著你?」
「你幫我騙了站務員。其實我是想自殺才跳下去的,但我撒謊說是因為貧血掉下去的,你幫我做偽證。」
「什麼?貧血是騙人的?」我有點兒生氣了。
但是櫻並不理會我生氣不生氣,「為什麼要為素昧平生的我說謊?我一直覺得非常不可思議,現在我終於明白了,你是不想讓自殺未遂的我再被別人追問,再次受到精神上的傷害,謝謝你這麼為我著想。」
「不然你還以為我被你的美色迷住了吧?」我笑了笑,用吸管吸了一口冰咖啡。
本來以為這麼說會把她逗笑了,沒想到她還是一臉認真的樣子,「就像我在電話里說過的那樣,我再也不會自殺了,我要像獲得了新生那樣,堅強地活下去。為了表達自己的決心,我改變了發形。真很感激你,我能這樣都是因為你救了我。」她盯著我的眼睛,字字鏗鏘有力地說著,說完以後稍稍低了一下頭,又抬起頭來看著我。
「請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開始感到難為情,於是把視線移向一邊。右邊的座位上,一個身穿西裝的男子正抱著沙發扶手呼呼大睡。視線再向左移,一個裹著印度絲綢的女人正專心致志地讀著一個紙袋上的文字。
對面傳來櫻攪動冰塊的聲音,我回過神來,發現我倆都陷入了尷尬的境地。
酒吧里流淌著標準爵士樂,以藍色G為主調,輕快地跳躍著的鋼琴,加上質樸的小號,音色很美。
「這是什麼曲子?」我只知道這是亞特·布雷基亞的爵士信使樂團 演奏的。
櫻歪著頭,用吸管攪動著杯子里的冰塊:「想起來了,是『呻吟』。」
我真是個白痴!
「我問你……」我討厭沈默,所以繼續沒話找話,但是由於沒有準備好話題,突然問了一個沒經過考慮的很失禮的問題,「你碰到什麼想不開的事情了?幹嘛要自殺?」
話說出口馬上就後悔了,可是已經收不回去了。
櫻縮起身子,眼睛看著半空。
「對不起。」我急忙擺著手向她道歉。
「因為錢的事。」她只說了這麼幾個字就低下頭去。
「算了,咱們不說這個。」
「但是,我已經不想再逃避了。我快找到新工作了。」
「對不起,忘了我剛才說過的話吧。」我再三地道歉,把臉轉向一旁,叼起了香煙。
酒吧中央有一個神社的洗手池似的石頭造的水槽,水幾乎溢出來了,也沒有防護欄之類的東西,叫人擔心如果小孩子掉進去怎麼辦。
「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櫻說。
我轉過頭來,看見她微微歪著頭,手指摸著左眼下方的淚痣。她習慣於摸著淚痣說話嗎? 這倒不是什麼壞習慣。
「我要問的是跟剛才的話題完全無關的事。」
「說吧!」我鬆了一口氣,但我掩飾著,故作冷漠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