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出口 四

膽怯會讓人感到一切都毫無情趣。

佐竹站在站前自選商場的屋頂公園,不知是寒冷刺骨的天氣的緣故,還是被大型商店把顧客吸引過去的蕭條所致,商場的屋頂公園只有一位帶著幼兒的母親和一對為了避人耳目耳鬢廝磨的高中生情侶在悠閑地渡著時光。

佐竹一直看著遊戲廳旁邊臨時搭建的、樣子顯得寒酸的寵物商店。有五個沒有清掃的籠子放在外面,裡面有蓄得過長的美國式髮型的貓、髒兮兮的南美灰鼠、一直在睡覺的豎耳卷尾的小狗,還有一些並不名貴的小狗小貓。看到一隻手夾著香煙的佐竹,小動物都顯得怯生生的,蜷縮在籠子的一角。

佐竹想起安娜曾哭著說自己跟被賣的寵物沒有什麼兩樣。安娜那嫩滑的肌膚和近乎完美的臉龐又浮現在佐竹的腦海里,令他懷念。她是自己親手培養的「美香」皇后,是寵物中的尤物。

他明白,如果安娜知道了這其中的真相,無論自己怎樣努力,她都成不了店中的皇后。安娜之所以那樣讓人喜歡,受人誇獎,是因為她對這其中的真相一無所知。假如安娜知道了這其中的真相,那麼到死她都會在不安中度日。對從心裡愛女人的男人來說,那樣的女人是不可缺少的。但用錢買女人開心的男人是不喜歡這種女人的。客人們都想找那些不諳世事、就像是上帝賜給的禮物似的清純的女子,因為他們知道,那是多麼難得。所以自己溺愛和疼愛安娜,一直不讓她知道其中的真相。可憐的是隨著安娜的長大成人,她卻對自己產生了戀情。

在「魔都」,安娜備受寵愛的鼎盛時期,最多還有半年吧?佐竹又憐憫起安娜來。他這種憐憫,與對眼前這些寵物的心情並沒有什麼兩樣。佐竹把自己細長的手指伸進了籠子里,小狗向後躲著,渾身哆嗦著望著佐竹的眼睛。

「別害怕呀。」佐竹對小狗說。

如果誰讓膽怯變成一種獻媚的演技,那他只能成為一種沒有情趣的動物。相反,如果一個不知道膽怯為何物的人,那他只能是傻瓜。沒有情趣的傻瓜都是些被豢養的會獻媚的動物。佐竹突然興奮起來,離開了寵物商店。他窺視著那發出俗氣燈光的空蕩蕩的遊戲廳,在那狹窄的頂層上溜達起來。

從屋頂上向遠處望去,平坦而灰色的街道向多摩丘伸展開去。髒兮兮的街道!

佐竹興趣索然地往鋪滿人工草皮的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一抬頭,佐竹看到帶著孩子的母親和那談戀愛的少男少女都在提心弔膽地望著自己。

自從在停車場里看到了邦子的高爾夫車,香取雅子已經四天沒去上班了。她是不是辭掉了這份工作?

真沒意思。自己正為好不容易找到這個有膽量的女人而高興,她卻被那點事嚇得不敢上班了。只有一種解釋,雅子也害怕自己。在那黑暗的道路上,她已經敏感地覺察到了自己的渴望。自己的這種考慮是否有點一廂情願?

佐竹又抬頭看了一眼寵物商店,那些狗和貓都用哀憐的目光看著他。佐竹覺察到了自己的情緒開始變得消沉,便從屋頂公園的角上的樓梯急忙往下走去。

伴隨著匆忙的腳步,心臟也劇烈地跳動起來。那年夏天的那個傍晚,追趕那個女人時的興奮又回到了自己身上。而這個女人的眼神太令人掃興了,你就不能讓我興奮嗎?佐竹對雅子失望地生起氣來。別讓我像對那個胖女人似的把你也勒死吧。

見到香取雅子,是自己不能迴避的命運,難道這種想法錯了嗎?佐竹伸到風衣口袋裡的手握成了拳頭。

在車站前的彈子房打了三盤滿盤的彈子球後,店裡就不讓佐竹再打了。他踢了一腳遊戲機走出了店門。店員追了出來。

「喂!這位客人!」

「幹什麼?」

佐竹回過頭來。看到佐竹那可怕的目光,店員站住了。「給!」佐竹從口袋裡掏出三張萬元紙幣扔在了路上。他大聲叫了一聲,輕蔑地看了一眼正在撿錢的店員,頭也不回地走了。

從彌生那裡敲詐來的錢,扔也扔不完。自己玩彈子球並不是為了贏錢。

佐竹狂躁起來。即使殺個人,也不能抑制這種狂躁。他對自己的這種情緒不可思議。這種抑制不住而湧出的衝動,彷彿是從地下深處冒出來,形成湍流,穿過地表。那種流動既顯得粗野,又慢得令人著急。儘管目前自己還能夠冷靜地思考問題,但當這種衝動再進一步激烈的話,可能就會令自己發瘋。

新的建築物顯得很單薄,就像是工藝品,雷同而無生機;舊的建築物髒兮兮的,暗淡而毫無生氣。所有的商店街只有這一種單調的組合。佐竹心情不快地弓著背走在這寂靜的拱形街中。肚子儘管已經空空如也,但什麼也不想吃。要做的事只有一件,今晚還把邦子的高爾夫車停到停車場里,然後等著雅子的出現。

回到有寵物商店的那自選商場的停車場,佐竹打開了綠色高爾夫車的門。車內邦子的錄音帶和鞋子等物品還原封不動地雜亂地堆放在那裡。助手席上那雙穿得走了形的平底鞋又讓佐竹想起了邦子,他憎惡地盯著那雙鞋。煙灰盒裡的煙頭已被佐竹吸過的名牌煙所代替,而且原封不動地呆在那裡。

就這麼開著車轉的話,說不定什麼時候在街上能碰到雅子。他很想看看她那時的表情。如果她不再到工廠來的話,只有這一種辦法了。佐竹在專心地走著危險的鋼絲。

雅子在停車場看到邦子那高爾夫車時的表情又浮現在佐竹的腦海里。雅子的臉先是凍僵了似的,然後又變得若無其事,毫無表情。但是,那緊閉著的嘴唇卻因恐怖而歪斜。那瞬間的變化沒有逃過在值班室里的佐竹的眼睛。雅子下了車,圍著高爾夫車轉了一圈。看到那停車的風格與邦子完全一樣,雅子一定更加吃驚。

她向自己詢問時,那種抑制不住的顫抖聲足以證明這一點。「活該!」想到當時雅子的聲音,佐竹無聲地笑了。但是不要膽怯,他覺得害怕是可以的,但不要因膽怯而獻媚。佐竹聯想到寵物商店裡的小狗和那乞求饒命的邦子,又生起氣來。

他將邦子的鞋從車窗扔了出去。鞋子一左一右地滾到了到處粘滿污物的水泥地上。

佐竹把車停在邦子的車位里,下車後鎖好了車門。像是特意在等著佐竹似的,一個年輕女子跑了過來。佐竹沒有見過這個女人,但從她系著圍裙、穿著拖鞋的打扮來看,像是住在這個生活區的。這個年輕女子沒有化妝,卻燙著野性的髮型,那被摩絲浸得濕漉漉的頭髮像假髮似的罩在頭上。佐竹憎恨這種不協調的打扮。

「你知道這輛車的主人城之內嗎?」

「當然知道。這車就是她借給我的。」

佐竹大膽地撒著謊。因為他早就預料到開著這輛車進出這個住宅區的話,早晚會受到質問的。

「啊,我不是那個意思,」年輕女子可能是隨意地想到了兩人的關係,紅著臉說,「最近老沒見到她了,我想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這個,我也不知道啊。」

「她不是把車借給你了嗎?」

年輕女子不可思議地看著佐竹的臉。

「是啊。我在盒飯工廠干保安,她偶然得知我們住在同一座樓里,就認識了。她臨走時,說讓我開她的車。」

佐竹在年輕女子面前晃了幾下車鑰匙。鑰匙掛在一個K字型的鑰匙鏈上。

「那就沒問題了。可是城之內到哪兒去了呢?」

「可能是出遠門了吧,不必擔心。」

「可是,晚上也不見回來,該她值日打掃衛生了,她也不聯繫。打電話也老沒人接,最近也沒見到她丈夫。」

「她己經辭掉了工作,也可能是回鄉下了。」

「最近你一直在開這輛車嗎?」

年輕女子歪著頭,疑惑地看著佐竹。

「因為是我負擔一切費用嘛。」

「哎呀,是嗎?」

一提到錢,年輕女子變得冷淡起來。你們這些女人還不是靠著丈夫掙的錢生活。為了生活難道別人就不可以借錢嗎?佐竹在內心裡嘲笑她。

「那麼,我還有急事,告辭了。」

佐竹撇下那個女子走了。他開始意識到,除了去工廠以外,要適當注意,不要過度使用邦子的車。在公寓入口處的信箱旁,佐竹看到一個穿著嶄新雨衣的中年男子獨自站在那裡。說不定是警察,佐竹裝作沒看見,邊走邊暗暗窺視著那個男子的動靜。他覺得那個男子的眼神不像警察。難道是搞推銷的?佐竹看到那個男子的視線好像停在了四一二號信箱旁,便急忙進了電梯。

電梯到四層,門開了。佐竹確認了一下電梯並沒有返回一層去,便走進了寬敞的開放式走廊。寒冷的北風依舊不停地吹進來。佐竹向著走廊一端自己的房間走著,從工裝褲的口袋裡掏出鑰匙。

這時,佐竹看到自己房間的門前也站著一個男人,是一個穿著顯眼的白色羽絨服和紫色褲子、頭髮染成棕色的年輕男子。他看著佐竹,把一個像是手機的東西放進口袋。佐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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