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出口 一

彌生像是在看一件不可思議的東西似的欣賞著自己無名指上的結婚戒指,那是一個式樣一般的白金戒指。

她回想起了和健司買戒指的日子。那是早春一個溫暖的星期天,她和健司一同去了百貨店。健司逐個貨架看過之後,說一生就這麼一回,選了一個最貴的。

當時自己那種羞怯和高興的心情仍記憶猶新。那種感情丟到哪裡去了呢?情意綿綿的兩個人是什麼時候消失了這種感情的呢?

自己殺死了健司。突然,彌生胸中發出無聲的悲鳴。她現在才發覺自己闖下的禍有多大。

彌生猛地從客廳的椅子上站起來,跑進了卧室。她站在穿衣鏡前,把毛衣向上撩起,看著自己裸露的上腹部。她是在確認讓自己產生殺意的原因。但是,作為憎恨的標記,胸口那塊明顯的青斑已經漸漸地變黃而消失了。

自己確實是因此殺了健司。殺了一個曾說過一生就這麼一回,特意為自己買了昂貴戒指的男人,然而自己卻沒有受到懲罰,天地何容?彌生無力地癱倒在榻榻米上。

過了一會兒,彌生抬起眼睛,看到祭壇正面健司的照片正看著自己。那是被孩子們經常更換的燃香熏染的照片,是夏天旅行時照的。彌生看著健司面帶笑容的照片,不由得氣上心頭。

「你還有什麼不稱心的嗎?你不是總是虐待我嗎?其實你也就會欺負像我這樣的老實人。孩子你也不管不顧。」彌生一邊拭著淚一邊自言自語。以往的激情又像波濤似的湧上來,剛剛萌生的一點點悔恨,又像撞擊到海岸的浪花,瞬間又流回了大海。

「我知道不該殺你,但我還是不能原諒你。」彌生自言自語地重複著這句話,「我決不原諒你,即使殺了你也不能原諒你,永遠不能原諒你。是你變心,變壞了,是你背叛了我。讓挑選戒指時的那兩顆心心相印的人消失的,不是別人,正是你自己。」

彌生來到起居室,氣鼓鼓地打開陽台的門。狹窄的院子是用黑色的牆磚與鄰居家隔開的。院子里放著孩子們的三輪車,支著一架小鞦韆。彌生從手指上搭下戒指,猛地向院子里扔了出去。她想索性扔到鄰居家的院子,可沒想到扔到了牆上,反彈回來,又落到了自家院子的角落裡。等到看不見戒指的蹤影了,彌生突然又有一種無法挽回的留戀的感覺。儘管心裡想沒了就算了,可一想到它,心中還是有一種刺癢的後悔感。

在十一月份正午發白的陽光下,彌生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左手的無名指。八年來一次也沒有摘下過的那枚戒指,在自己的無名指上留下了一圈白痕。彌生痛苦地看著它,有一種失落感,但更有一種被解放的感覺。終於,所有的事情都宣告結束了。

彌生正在沉思著,突然屋內的對講機響了。剛才的事情是不是被人看到了?

彌生沒穿鞋就慌忙跑到院子里。她蹺起腳向門外張望,發現一個上身穿西裝的男子畢恭畢敬地站在門口。幸好那個男人好像沒有注意到站在院子里窺視的彌生。

彌生急忙跑回屋裡,拿起了內線對講電話。院子里潮濕的黑土沾到長筒襪上,在地板上留下一個個黑色的腳印。

「您好,您是哪位?」

「我是新宿的佐藤,是您丈夫的朋友。」

「是嗎。」

「到附近來辦了點事。能讓我進去燒柱香嗎?」

「是這樣啊。」

彌生感到麻煩,但人家是來弔祭的,又沒有理由拒絕。她用主婦的眼光審視了一下放祭壇的卧室和客廳,認為沒什麼不合適的地方,便向門口走去。打開門,一個留著短髮、身材魁梧的男子向彌生深深地施了一禮。

「突然來打擾您,真是對不起。對您丈夫的去世,我表示深深哀悼。」

男子的聲音低低的,讓人聽了很舒服。條件反射似的,彌生還了一禮,同時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健司是七月底死的,已經是四個月前的事了,可他現在才來。

但又一想,最近也經常有朋友來電話說剛剛才聽說這件不幸的事,彌生又安下心來。

「特意讓您來一趟,真是過意不去。」

佐藤把彌生的臉、眼睛、鼻子和嘴打量了好長時間。雖然那眼神並不讓人討厭,但彌生總覺著對方像是在按圖索驥似的,令人不快。

彌生也重新審視著佐藤。她奇怪健司和這個男人是怎麼結識的呢?因為佐藤的一舉一動與健司周圍的同事們大相徑庭。他們大都不拘小節,為人正直,而這個佐藤則不容易讓人看到他的本來面目。他就像蒙上了一層滑滑的膜,讓人不好捉摸。他西服革履的打扮,又像個工薪族。

好像是發現了彌生那疑惑的神態,「讓我參拜一下健司好嗎?」佐藤用他那練達而柔和的語調錶達了自己的意思。

「請吧。」

迫不得已,彌生把佐藤讓進了門。彌生走在並不長的走廊上,有一種模糊不清的恐懼感。她在猜測跟在後面的佐藤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她開始後悔,不該大意地把一個陌生的男人讓進家裡。

「就是這裡,請吧。」

彌生把佐藤讓進了有祭壇的卧室。佐藤跪在地板上,在祭壇前,兩手合十。

彌生來到廚房一邊準備著茶點,一邊留意著卧室。她感到奇怪,既然是來上香,怎麼沒拿裝奠儀的袋子呢?並不是自己貪心想要人家的奠儀什麼的。到死者家裡去上香,帶著奠儀和慰問品是一種起碼的常識。

「謝謝!請這邊坐。」

彌生將茶放到茶桌上。佐藤不客氣地坐下,從正面看著彌生。令彌生不可思議的是,佐藤的眼睛裡絲毫沒有對健司的哀悼之意,更沒有對彌生的同情之心。

佐藤表示感謝,卻不去端茶碗。把煙灰缸放到桌上,他也不吸煙。他的手放在膝上,不想觸摸任何東西,就像不想在這裡留下證據似的。彌生漸漸害怕起來,以前雅子曾提醒過自己要多加小心,今天她痛切地感覺到了。

「您跟我丈夫是在哪裡認識的?」

彌生盡量保持鎮靜,裝作沒事似的問道。

「是在新宿啊。」

「新宿的什麼地方?」

「歌舞伎街吧。」

彌生不安地抬起了頭。看到彌生怯生生的樣子,佐藤和藹地微笑了一下,但只是那厚厚的嘴唇咧了一下,眼睛裡依然沒有任何錶情。

「歌舞伎街?」

「夫人,別裝糊塗了!」

「哦?」

彌生大吃一驚。衣笠說過的賭場老闆失蹤的話又浮現在腦海里。不過,果真是他嗎?「您說什麼?」

「那天晚上,我跟你丈夫發生了點爭執。那天晚上……」為了確認一下彌生的反應,佐藤停頓了一下。彌生瞬間屏住了呼吸。「那以後的事就不用我說了。可這件事讓我蒙受了巨大的冤屈和損失。我的店破產了,生意也一塌糊塗,這些事情你是想像不到的。而你卻在這小院里心安理得地帶著孩子安逸地生活著。」

「你胡說八道什麼呀。請你出去!」彌生起身要站起來。

「坐下!」佐藤冷靜地威脅道,彌生則因害怕而半起半坐著。

「我喊警察了!」

「警察來了,倒霉的是你。」

「你想怎麼樣?」彌生坐到了椅子上,「你到底想怎麼樣?」

彌生已極度恐慌,思維的神經已經凝固,唯一的念頭就是儘快把這個令人可怕的男人趕出家門。

「我知道,是你殺了你的丈夫。」

「胡說!你在胡說!」彌生歇斯底里地喊著,「你不要隨便亂說!」

「夫人,你這樣喊會讓鄰居聽到的,你的院子本來就不大。你這叫內心負疚的過激反應。」

「你在說什麼?莫名其妙!」

彌生用顫抖的雙手捂住太陽穴,不斷顫抖的手震得頭也搖晃起來,她又把手放下來。她已經不知道如何是好。

但是,佐藤的話,暫時讓彌生冷靜了下來。事件發生後,她就一直為鄰居們有何反應而煩惱,她知道這是一種被迫害妄想症。直到今天,一想到鄰居們會怎麼議論自己,還是害怕。

「夫人,你是不是在為我到底知道多少而不安?」佐藤笑了,這次是真笑,是嘲笑,「告訴你,我全知道。」

「知道什麼?別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彌生戰戰兢兢地看著桌子對面的佐藤。雖然不諳世故,但她也能猜測到,這是一個兇狠的、膽大包天的傢伙,是一個難以想像的無惡不作的惡棍。這樣的人自己從未碰到過,他就像是一個操著相同語言、卻來自另一個不可思議的星球的男人。健司跟這樣的人吵過架?彌生甚至要讚揚起被自己殺死的丈夫來了。

「你發什麼呆?」佐藤看到彌生精神恍惚的樣子,微微笑著問。

「因為你說得太令人不可思議……」

彌生重複著這句話。佐藤思考著再說點什麼,把手放到下巴上。彌生一看到那長而纖細的手指,就害怕不已。

「那天晚上,你丈夫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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