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四一二號房間 一

傍晚醒來,雅子心情有些鬱悶。尤其是冬天,天黑得早,更令人感到寂寞。

雅子躺在床上望著夕陽下山,屋內漸漸暗了起來。上夜班的人感到心情憂鬱正是在這個時刻。一些計時工同伴因此而得了憂鬱症,她們不是因為天黑得早而憂鬱,而是因為沒有了人們正常的生活活動規律而煩躁。

自己曾經度過了多少個忙忙碌碌的早晨啊。全家第一個起床,為家人準備早餐,然後準備中午的盒飯;把洗好的衣服曬上,自己化妝打扮;做完這些之後,再哄著不懂事的孩子去幼兒園;在家裡要不時地看牆上的掛鐘,在外邊又要不時地看腕上的手錶,為生活而忙碌奔波。沒有時間看報,更沒有時間買書;睡覺要算倒計時;好不容易有個休息日,堆積如山的衣服等著自己洗,衛生也要自己打掃。每天的日程緊張而有序,哪還有時間去寂寞,去傷感。

自己並不想回到過去的生活中去。雅子覺得現在的生活也不錯。一旦把院子里被太陽曬著的小石頭掀起來,就會顯露出潮濕、陰冷的土。今天自己寧願呆在那陰冷的地方。陰冷的土地雖然沒有石頭那樣溫暖,但卻令人懷念,讓人覺得安定。就像一隻蜷縮著的蟲子,是的,自己已經變成了一隻蟲子。

雅子收回思緒,又閉上了眼睛。可能是因為睡得不沉而不規律地醒來,因此總覺得沒有解除疲勞,身體沉重得很。不一會就像有重力吸引似的,睡神又來了,雅子又進入了夢鄉。

雅子乘T信用金庫的舊電梯,徐徐下降著。電梯內淡綠色的裝飾板上有一道道被刮傷的痕迹,那是被運鈔的手推車撞擊而形成的。從這部電梯里運送的錢袋不計其數。電梯在二層停了下來,雅子工作的融資部就在這一層。雅子對這裡的環境了如指掌。但是,雅子現在用不著它了。電梯的門打開了,雅子向空無一人的辦公室望了一眼,按下了「關」鍵。電梯門剛要關閉,一個男子閃了進來。

是已經死去的健司。雅子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健司穿著白襯衫,系著藍色領帶,下身穿著灰色褲子。跟死時的穿戴一模一樣。健司禮貌地向雅子打過招呼,然後背對著雅子,面朝電梯門站著。雅子一邊注視著健司被頭髮遮蓋的脖頸,一邊向後退著。她不由自主地在尋找自己在他脖子上留下的刀痕。

電梯慢得令人著急,好不容易到了一層。門開了,健司的身影消失在大廳的黑暗中。留在電梯里的雅子出了一身冷汗,她一時竟不知何去何從。

當她下決心走出電梯時,突然,發現一個男人從黑暗中跑了過來,她還沒來得及逃,這個人已從背後將自己緊緊抱住,長長的手臂緊緊纏住自己。她想喊救命,但嘴裡發不出聲音。那個男人的手想要掐住自己的脖子,自己扭動著身子想逃脫,但手腳卻不聽使換。越著急越令人感到恐怖,雅子急得滿頭大汗。終於,雅子的脖子被男人用雙手掐住,雅子因恐怖身子變得僵直。掐在脖子上的手指的溫度和吹到脖子上的男子急促的呼吸,漸漸地把她優郁的衝動激發起來。這種衝動使她情願委身與這種暴力,希望被他勒死。一時間雅子像是進人了無重力狀態,恐怖感頓時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令雅子感到難以置信的心醉神迷,雅子不由得發出驚恐而又愉悅的叫聲。

雅子醒了。她仰面躺著,手摸了一下胸部,心臟還在快速的悸動。最近她經常做艷夢。但是這種伴隨恐怖而心醉神迷的夢,還是第一次做。雅子在昏暗中回味著剛才的夢境,這是否就是隱藏在自己心底的企盼呢?她陷入了沉思。

夢中的那個男人到底是誰?雅子邊回味那抱住自己身體的手臂的感觸,邊思索著。不是健司,健司只是把自己誘入恐怖的幽靈。也不是良樹,良樹從來沒有對自己有過粗暴的行為。那感觸也不像是和雄的。難道是那個一直令自己感到不安的看不見的「第三者」會以這種形式出現?而且帶來的恐怖是和性的愉悅一起出現?雅子好長時間已忘卻的那種對性的感覺又被強烈地刺激起來。

雅子下了床,把卧室的燈打開,然後拉上窗帘,坐到梳妝台前。大概是燈光的緣故,鏡子中的自己,臉色很難看。自從健司那件事以來,自己的臉就明顯起了變化。眉宇間的皺紋更深了,目光更尖了。人好像老了許多。但她看到自己的嘴還半開著,像是想喊誰的名字。她也不知道此時為什麼會有這種表情。雅子用手把嘴遮了起來,可是發亮的目光卻難以掩飾。

等回過神來,雅子聽到了某種響動。可能是良樹或是伸樹回來了。她看了一下枕邊的鬧鐘,已經是晚上八點鐘了。雅子只攏了一下頭髮,穿上一件對襟毛衣,走出了房間。從洗澡間傳來洗衣機的響聲,像是良樹在洗自己的衣服。幾年來,良樹的內衣都是他自己洗。

雅子敲了一下良樹的房間,沒有人回應,就徑直推開了房門。良樹穿著襯衣坐在床上,頭上戴著耳機正在聽音樂。只有四張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間里,放一張單人床,就已經顯得很狹窄。良樹在裡面又放了一個書架和桌子,儼然是一間學生租住的宿舍。雅子從背後拍了一下良樹的肩膀,良樹吃驚地回過頭來,摘掉了耳機。看到雅子穿著睡衣,他問道:「不舒服嗎?」

「沒有,只是睡過頭了。」

剛起床的雅子感到有點冷,扣上對襟毛衣的扣子。

「睡過了頭?不是才晚上八點嗎。」良樹冷不丁地說,「哪裡不對勁吧?」

「有點兒。」雅子站在北側的窗子邊上說。

放在床上的耳機里傳出古典音樂的旋律,是一首雅子從未聽過的曲子。

「你有好長時間沒做飯了吧?」

「嗯。」雅子回答。

「為什麼?」

「不想做。」

良樹沒有再問理由:「我倒沒什麼。那麼你都怎麼吃?」

「隨便吃點什麼。」

「那,也讓我們隨便?」良樹苦笑道。

「是的。」雅子不加掩飾地說,「對不起,我想還是大家喜歡怎麼吃就怎麼吃的好。」

「為什麼要這樣?」

「我已經變得像只蟲子了,一隻躲在石頭下什麼也不想的蟲子。」

「能像蟲子一樣也好啊。」

「你是指女人?」

「可以這麼說吧。」

「你也可以變嘛。」

「我可不想。」良樹獃獃地看著雅子的臉,「是你自己說的。」

「跟我比起來,你就像住在城堡里。上班,然後回家,自己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這跟寄宿有什麼兩樣?!」雅子指著良樹的房間激動地說。

良樹聽到這話,不耐煩地打斷話題:「行了,行了!」然後又把耳機戴到了頭上。

雅子發現眼前的良樹比他們認識時頭髮掉了許多,還添了許多白髮。身體也明顯消瘦了,那肉體總是散發出一種酒精蒸發後剩下的酒糟氣味。但是雅子發現良樹的思想比外觀的變化更大,而且在不斷地提高它的純度。

剛結婚時,良樹比誰都嚮往自由,總是希望過一種緊張而又充實的生活。雖然在公司里勞累了一天,但下班後仍然是一個精神飽滿而又溫存的男人。他深愛著還有點不諳世事的雅子,雅子也很愛良樹且信賴他。

可是現在的良樹不但想離開公司,還想離開家庭,因為他覺得自己現在處於一種污濁的環境之中。公司里且不說,就連一起生活的雅子也不給他自由。伸樹又像是走上了一條意想不到的路,但在中途又停了下來。良樹認為自己那種高潔的精神境界,別人是難以達到的。他想逃避現實,就必須與世人斷絕一切關係,可最終他卻被世人所拋棄。雅子不想跟被世人所拋棄的人一起生活,這種心情與剛才夢中的那種心醉神迷相通。難道那就是自己迂迴的道路?

想到這兒,雅子向戴著耳機的良樹直截了當地問道:「你為什麼不想跟我一起睡?」

「什麼?」良樹又摘下了耳機。

「為什麼一個人睡?」

「因為我想一個人呆在屋子裡。」良樹看著書架上擺放著的小說答道。

「不是誰都想一個人生活吧?」

「大概是吧。」

「為什麼不想跟我睡覺?」

「那是自然而然的事。」良樹無法掩飾自己畏縮的表情,扭過臉去,「況且你每天也很累。」

「可也是。」雅子在回憶四五年前分居前發生的事情,全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詳細情況已記不清了。她想,可能正是這些記不清的細節積累多了,造成了今天這種局面。

「再說有性生活也不一定就能維繫夫妻之間的感情。」

「這我知道。可我覺得你什麼都在拒絕我。好像也討厭我和伸樹做的事情。」

雅子嘟嚕著。

良樹突然提高了聲音:「是你提出想上夜班的。」

「為了再就業,那也沒辦法呀。」

「瞎說。」良樹回過頭來直視著雅子,「當會計的活,哪個小公司都需要。你是因為受到打擊後不想再干同樣的工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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