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報酬 二

十文字坐在住宅區前面兒童公園的長凳上,叼上香煙,從褲袋裡取出打火機。他發覺自己的手在微微發抖,就苦笑了一下,打起精神,抬起頭吹著煙霧。

對面邦子住房的陽台正好映入眼帘,陽台上除空調的主機外,還零亂地堆放著一些像是裝滿垃極的黑色塑料袋。「大概是可燃垃圾吧。」

傍晚的公園裡,有十幾名男女兒童在捉迷藏,看上去像是小學低年級的學生。

他們似乎覺得快到回家的時間了,也可能在珍惜暑假這最後的時光,抑或是他們已經感到私塾或學校的家庭作業在等著他們。他們拚命地狂奔亂跑,濺得塵土飛揚,還不時發出刺耳的尖叫聲。像是受到孩子們旺盛精力的衝擊,十文字無力地癱軟在長凳上,一時動彈不得。

剛才邦子的話令十文字興奮不已。令他難以置信和吃驚的,不僅僅是無可爭辯的事實,還有其中心人物竟是雅子。被人稱為惡少的自己,遇上肢解屍體的事恐怕也會嚇癱的,而那個瘦女人卻有如此膽量,真沒想到她會去干那種傻事。十文字竟也敬畏起雅子來了。

「了不起!酷斃了!」孩子們驚叫著。

香煙幾乎要燒到十文字的手指了。在他看來,這是逼近自己的命運之火,他也想一起玩火,危險地酷一回,然後存上一筆。他雖然不喜歡和成熟的女人打交道,但如果是雅子則另當別論,因為她守信用。

幾年前的一個中午,十文字曾偶然見到過雅子。那是在她供職的信用金庫附近的一個茶店裡。店內人滿為患,大多是信用金庫的職員,他們同桌而坐,唯有雅子一個人坐在靠窗的桌子旁。那是一個能圍坐四人的桌子,可誰也不去坐。十文字覺得不可思議,後來聽說是大家在有意冷落她。那時的雅子並非讓人覺得是一堆「臭狗屎」。她一個人悠閑地喝著咖啡,像男人一樣埋頭讀著攤開在桌上的經濟類報紙。她的樣子與周圍擁擠在一起圍坐著的人相比顯得太滑稽了。

想到這兒,十文字一陣竊喜,興奮地拍打著雙手。在公園裡瘋跑的孩子們停了下來,有點不快地看著他,但十文字卻沒有覺察到。不知為什麼,對成熟的女性沒有性慾的十文字,反而在做事方面喜歡依賴成熟的女性。他想,這可能與他年輕時遇見過雅子有關。

十文字從提包里拿出手機和筆記本,邊看通訊錄邊按手機鍵。只按了一次,電話便接通了。

「這裡是豐住會。」

「我叫十文字彬,曾我先生在嗎?」

「請稍等一下。」一個男子用不習慣的口氣回答後,手機里傳出與暴力團不相稱的待機電子流行音樂。

「是阿明吧?說有個叫什麼十文字的找我,我還以為是誰呢,說山田明不就得了,你這傢伙!」對方傳來好像能看得見的嗤笑似的平緩語調。

「我不是給過你名片嗎?」十文字說。

「看字面和聽聲音可不一樣噢。」

曾我時常擺出一副與他的外貌不相符的知識分子的臭架子。

「其實是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最近能跟你見一面嗎?」

「什麼最近不最近的,你現在就來吧。我們喝一杯去。上野附近怎麼樣?」

曾我爽快地說。十文字看了一下手錶,同意了。他想,自己這樣多少讓人覺得太性急,可這是自己花了四十四萬元得到的信息啊,必須儘快地付諸於行動才行。

見面的地方是上野附近的一家古典酒吧。木結構的平房,周圍爬滿了爬山虎。

十文字來到店前,門口小招牌的兩旁筆直地站著兩個人—前幾天在大眾餐館見到的那兩個年輕人。看到十文字,其中一個頭腦有點遲鈍的金髮少年走上前來說:

「歡迎光臨!」

好像是讓他們取代門衛站在那裡的。十文字想起飛車族時代,曾我經常喜歡當個頭什麼的。曾我擺起架子來可也不是個好惹的。十文字心情緊張地推開了門。

「這裡,這裡。」

在靠裡面的位子上,昏暗的燈光下,曾我夾著煙的手正揮動著。酒吧里燈光暗淡,鋪設的地板散發出蠟味。櫃檯里一個扎領結的人在搖著調酒器。周圍見不到一個客人。曾我伸著腿坐在靠裡邊的一把起了毛的綠色絲絨椅子上。

「上次承蒙款待。這次又把你叫出來,不好意思。」十文字說。

「別那麼客氣,我也正想找你喝幾杯呢。喝點什麼?」

「那,來杯啤酒吧。」

「這裡可是雞尾酒老店。服務員在等著呢,快說,要點啥!」

「既然這樣,就來杯杜松子酒吧。」十文字得體地點了一種自己知道名字的酒,抬頭看了一眼曾我。曾我外面穿了一件淡綠色的西服,裡面穿一件開襟的黑色襯衣。

「好時髦哇!」

「這個嗎?」曾我高興地把西服內口袋的商標翻過來給十文字看,怎麼樣?

很高檔吧?「雖然沒有標明是義大利產,老闆們卻都認為是義大利的阿爾梅斯什麼的。真正懂行的人還是選這個。」

「你穿著非常合適。」

曾我有點飄飄然了。

「你的這件夏威夷衫也不錯嗎,是在專賣店買的吧?」

「哪裡,是在一個牛仔店買的。」

「你的臉長得有點像中國人,所以你穿什麼都很帥。」曾我嘲弄地說。

「你說哪兒啊。」十文字被吸引到這種話題上來,想說的話卻沒有機會。

這時曾我卻話鋒突轉:「阿明,你讀過村上龍的《愛與流行音樂》嗎?」

「沒有,」十文字受到意外的提問,搖著頭說,「沒讀過那本書。寫的什麼?」

「是嗎?你該讀一下。那傢伙專好玩女人。」

曾我把香煙掐滅,將杯子里粉紅色的雞尾酒一飲而盡。

「是嗎?那種事誰知道呢。」十文字說道。

「應該知道。那傢伙專搞女高中生。」

「嘿!是那種內容啊。」

「是啊。」曾我用他那細長的手指敲著嘴唇。

「那我倒想讀一讀。我也喜歡女高中生。」

「混賬!不是你說的那種喜歡。就像站在同一地平線上,立場卻不一樣嘛。」

曾我的話把十文字搞糊塗了。他忘了曾我還是一個讀書家呢。

「您要的酒。」像是幫十文字解圍似的,服務員把杜松子酒端了上來。十文字把切成月牙形的酸橙的皮剝下來放到托盤上,伸長脖子喝起冰冷的液體。

「當然是那樣。我這個人讀書是有自己的標準的。」

「是啊。」

「也就是說,一部小說有無價值,取決於它的內容是否是與你乾的生意相關。」

「你的意思是……」口渴了的十文字轉眼間就把杜松子酒喝了個凈光。曾我有點發獃地目送他把酒喝完,接著說:「好!有價值。我們的生意也是如此。」

「你指什麼?」

「村上龍或者是女高中生啊。這些傢伙都憎恨他們的老爺子。我們所乾的生意,不也是從憎恨我們的老爺子或者說是日本的老爺子開始的嗎?就是說,我們都生不逢時啊!啊,你不這麼認為嗎?」

「或許是吧。」

「生不逢時啊!」曾我提高了嗓門,「你小子不是走出足立中學的大門就成了飛車族嗎?就這一點不就說明你生不逢時嗎!?如今,你放高利貸,而我是個賭徒,我們不都生不逢時嗎?!換句話說,我們是被老爺子慣壞的。不過,像我們這種生不逢時的人,不是跟村上龍和女高中生們是一路貨色嗎?你不覺得很時髦?」

在昏暗的燈光下,曾我的臉看上去顯得更加青黃。十文字只好忍著性子聽曾我發表莫名其妙的高論。曾我顯得心情很好,這令十文字很高興。但自己這次來的目的到底能否達到,十文字卻信心不足。十文字開始猶豫要不要向曾我說自己的計畫。與其說是對曾我猶豫,不如說十文字是對計畫本身產生了恐怖感。在這種情況下,他好像只能耐著性子聽曾我那讓人費解的闊論。

「阿明,你來想跟我說什麼?」

突然,曾我逼問了過來。他好像覺察到十文字對自己的話心不在焉。十文字覺得好像自己在逃跑之前,已被團團圍住,無路可逃了。

「其實,這話聽起來有點古怪……可是……」十文字有些勉強地說。

「是想撈錢吧?」

「是啊,如果可能的話。不過,只是這麼想,到底怎麼樣還不知道。」

「別吞吞吐吐的,我不會說出去的。」曾我把一隻手伸進自己的胸部搓揉起來,這是曾我認真時的一種習慣動作。十文字堅定了信心。

「說實話,曾我大哥,我是想干點處理死屍的買賣。」

「這到底是一種什麼買賣呀!」曾我突然狂叫起來。男招待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專心致志地切著檸檬。十文字總算注意到酒店內正以極低的音量播放著強節奏的黑人爵士音樂。可能是緊張的緣故,十文字擦了一下額頭上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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