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黑色夢幻 八

佐竹拘留期滿,重返自由社會,是颱風過後終於秋風乍起的八月底。

佐竹慢慢登上自己的店所在的大樓外面的台階。舞場里散亂著時裝健美宣傳單。佐竹彎腰撿起它們,吃碴屹碴地把它們揉作一團,塞進黑夾克口袋。這是「美香」跟「娛樂廣場」繁盛時難以看到的光景。因為兩個有生氣的店停止了營業,整座大樓也顯得冷冷清清。

佐竹突然感到有人在注視自己,抬起眼,位於二樓的酒吧的侍者正緊張地凝視著他。佐竹知道那個侍者曾經作證說自己跟山本打過架。佐竹雙手插在短褲兜里,怒視著侍者。

侍者慌忙關上深紫色玻璃門,這真是老闆嗎?他根本沒料到佐竹會出來得這麼快。佐竹邊感受著透過玻璃門朝自己窺視的侍者的視線,邊寂寞地看著被摘下放在角落裡的「美香」用作宣傳的霓虹燈廣告板上貼著「店內改裝,暫停營業」

的告示。

佐竹因私開賭場盈利和介紹賣淫的嫌疑被調查,以私開賭場盈利被立案。警察的真正目的卻是碎屍案,因證據不足而被釋放。熟知警察不好惹的佐竹認為自己很僥倖,可失去的東西也不少。自己借錢起家,經過十年滲淡經營建立起的佐竹王國已土崩瓦解。最令佐竹痛心的是他的過去被眾人知道,他的信譽已失去。

這無疑會妨礙他東山再起。

佐竹打起精神,從外樓梯走向三樓,因為約好要在娛樂廣場跟國松見面。不過,佐竹的寶貝——娛樂廣場已經消失。貼金的門板依然如故,招牌上寫的卻是「東風麻將庄」。

佐竹小心地推開已淪為他人地盤的店門,裡面只有國松一個人。

「你好。」

「佐竹先生,受苦了。」

店內昏暗,只一張桌子上有燈。國松就跟被聚光燈照射似的抬起頭,笑臉相迎。他瘦了一些,可能是照明的原因,看起來有黑眼圈。

「好久不見了。」

「您受苦了。」

國松欠身打招呼。

「你又玩弄起麻將來了。」

佐竹不由自主地說,因為最初見到國松就是在銀座的麻將庄。當時二十六七歲的國松是麻將庄的無賴兼跑腿,整天在賭場混。乍看長著一副娃娃臉的國松,一坐到麻將桌前精明得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因對年紀輕輕就久經沙場的國松很佩服,所以佐竹開設娛樂廣場時最早給他打了招呼。

「開麻將庄也是步履維艱啊!現在的時代,年輕人都通過電腦打麻將了。」

國松以熟練的手法,朝擺在那兒的麻將牌表面抹爽身粉,六張好像是租賃來的桌子,除國松坐的那張之外,都跟葬禮似的蓋著白桌布。

「說的也是呀。」

佐竹環視店內,懷念地想起一個月前的盛況:過去這兒有很大的比九點牌桌,客人們都排隊等候。

「所以我馬上要失業了。」

國松蓋上裝爽身粉的罐子蓋,笑了笑,眼角的皺紋特別明顯。

「為什麼?」

「因為聽說,麻將庄也快要關閉了,要開卡拉OK廳。」

「卡拉OK?能賺錢的只有卡拉OK廳嗎?」

卡拉OK設備「美香」也曾經有,不願在人前開口唱歌的佐竹本來就不喜歡它。

「好像哪兒都不景氣呀。」

「比九點牌是掙過錢吧。」

「是呀,」國松神情寂寞地點頭,接著說道,「佐竹先生有點瘦了。」這時他才第一次抬頭看佐竹。

那眼裡閃過一絲恐懼。佐竹有殺女人的前科,這次又有嫌疑,店裡人都知道了。如此一來,人際關係就變得冷漠了。他們會翻臉不認人地說出「還我的錢」

或者「不租給你房子了」等等。國松也不例外吧?信不過任何人的佐竹心裡這麼想,但是語氣很平靜。

「瘦了?可能吧,在那地方睡不著。」

實際上,佐竹的拘留生活幾乎一直是與不眠作鬥爭。

國松只是被懷疑非法經營賭場盈利,所以很快被放回來了。此後,由於碎屍案的關係又被多次傳喚,因此清楚佐竹的處境。

「也拖累你了。」

「沒什麼,是很好的社會學習嘛。只可惜現在太晚了。」

三十八歲的國松說完,就用熟練的手法,從「長城」的一邊開始打盲牌,一張一張地翻開玩。吧嘰一聲脆響,下一張牌又亮開了。佐竹一邊看,一邊點煙。

拘留期間被嚴令禁煙,所以煙味直入肺中,這才是自由世界的味道。除了煙幾乎別無愛好的佐竹盡情地吸了一口。

國松瞥了佐竹一眼說,「不過,那個山本被肢解,真是讓人吃驚。」

「混蛋到了哪兒都是混蛋。」

「佐竹先生,你可是說過他是比九點混蛋。」國松笑道。

「啊,時運不濟呀。」

「是山本嘛?」

「傻瓜,是我們。」

對佐竹的話,國松「嗯」了一聲,點頭稱是。到底應對佐竹信任到什麼程度,很難掌握,連對佐竹殺人他也是半信半疑。國松之所以沒離開佐竹是因為他跟女招待們不同,除了賭場,別無去處。

「不過,『美香』真可惜了。在歌舞伎街,咱們是最掙錢的。」

「哎,不過,事已至此,有什麼辦法呢?」佐竹在獄中指示「美香」的人員放暑假,暫時關門。但幾乎所有持學生簽證的中國籍員工都怕跟警察照面,很快便散盡了。

首先,被懷疑跟台灣黑幫有關聯的女老闆麗華回了台灣。陳經理好像也躲到了哪個店裡,不再露面。聽說安娜被早就看好她的店挖走了。女招待們簽證有問題的回國了,沒問題的跟安娜一樣,轉到別的店裡去了。

在歌舞伎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聲勢大時,招待們就跟蜜蜂采蜜似的,群集到盛開的花兒那裡;一旦背時,就在受牽連之前逃之夭夭。佐竹覺得,大概是自己過去的經歷使她們早早地離開了自己吧?

「不幹了嗎?不再開張個『新美香』什麼的?」

國松看著滿是爽身粉的白手。

「不幹了。」佐竹說,「我決定孤注一擲干一件事。」

國松吃驚地抬眼看著佐竹的臉。

「你不覺得可惜嗎?為什麼?」

「有了想乾的事情。」

「什麼事?有什麼事我都可以效力。」

國松揉搓著細長的手指,搓下很多粉末,落到牌上。佐竹不回答,用手慢慢地揉搓脖子後面。自從在拘留所度過那些不眠之夜以來,脖子就發硬,怎麼也治不好。如果聽之任之,很可能發展成導致煩人的偏頭痛的誘因。

「幹什麼?」焦急的國松再次問。

「想找碎屍案的真兇。」

國松以為說笑話,露出了微笑。

「好啊。跟玩警察捉小偷似的。」

「國松,我是認真的。」

佐竹邊揉脖子邊說。國松不解。

「不過,找到犯人以後又怎麼辦呢?」

「是啊,到時再說吧。」佐竹自言自語。其實答案已經有了,當然不能說,「到時再定。」

「進展會順利嗎?有目標了嗎?」

國松似乎感到不安,上下打量著佐竹。

「首先,是他老婆。」

「嗯?」過於意外,國松舔了舔嘴唇。

「國松,這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

「不會說的。」國松好像看到佐竹心中的陰影,慌忙轉過身移開視線說。

佐竹告別國松,走到區政府大道上。中午的太陽還很熱,到了晚上就涼爽了。

佐竹放下心,走進跟「美香」差不多遠的、一個用不鏽鋼和玻璃新建的樓房。各色招牌說明這裡聚集著許多小俱樂部。佐竹確認了要找的「魔都」店面所在的樓層,乘上電梯。他一推開「魔都」的黑門,穿黑衣的經理馬上迎過來。

「歡迎光臨。」

那個男人看清是佐竹,瞪圓了眼。是陳。

「你小子在這兒?」

陳媚笑,不過不像以前那樣討好。

「佐竹先生,好久不見了。您今天來做客嗎?」陳問道。

「當然了。」佐竹苦笑。

「您指名嗎?」

「聽說安娜在這兒。」

陳朝裡間瞅。佐竹也忍不住往裡面看。這個店規模雖比「美香」小,擺著紫檀傢具,極具中國風格,很排場。

「您指名是嗎?安娜改名字了。」

「叫什麼名字?」

「美蘭。」陳說出一個很俗氣的名字。

「那就拜託了。」

佐竹跟在陳的身後走進裡面,一個身穿和服、熟悉的老闆娘吃驚地抬頭看著佐竹的臉,「啊,佐竹先生,好久不見了。那邊的事都搞清楚了嗎?」

「本來就沒那麼回事!」

老闆娘是日本人。

「麗華還沒從台灣回來?」

「好像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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