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黑色夢幻 七

工廠的停車場,表面上看著是平地,其實是一個舒緩的斜坡,晚上很難發現,但經過疲勞的夜班之後,清晨下班時有時會看到自己站的地面歪斜著。

雅子感到略微有點眩暈,兩手扶住花冠車的頂部,支撐著身體。汽車頂上,因為夜間大氣凝結,滿是水滴,就像浸到水裡似的,雅子兩手濕漉漉的。雅子在牛仔褲上蹭了蹭雙手。

想不到那個年輕的巴西人會說那種話。雅子清楚那不是說謊。雅子回憶起那天早上,和雄就像喪家犬似的追隨在自己身後。像那天一樣,雅子再回頭看時,路上已不見和雄的影子。他一定很傷心吧?

雅子受到的打擊,與其說是被和雄撿到了丟棄的鑰匙,倒不如說是和雄那厚重真摯的感情和深刻的憂鬱。現在的雅子跟感情無緣,那是她不需要的東西。自己已把退路都截斷了,難道自己今後就這樣生存下去嗎?前幾天的孤獨感再次清晰地出現在心中。

因為那一天,她越過了界限。碎屍,棄屍,甚至連同回憶她都想抹掉。不過,自己已無法回到從前。雅子想吐,就在車邊吐起來。越吐,就越想吐,嘔吐感怎麼也止不住。雅子跪在車邊,一邊流淚一邊不停地吐著黃色的胃液。

用面巾紙擦過眼淚和口水,雅子發動了車子。不是回家,而是左轉彎駛上車輛稀少的、從新青梅公路到狹山湖的道路。路是S形,車反覆地左右急拐彎。雅子把車打到二檔,開始爬坡,大清早的,沒有車輛來往。途中只是跟開「幼孤」

牌機動兩用車的老人擦肩而過。

在山間峽谷攔河建壩形成的狹山湖,在橋左右兩邊平坦展開。淺茶色的土壤圍著湖,周圍景色就跟迪尼斯樂園似的,很平坦,瀰漫著人工湖所特有的虛假味。

伸樹還是孩子的時候,看到這個湖,還被雅子嚇唬哭過呢。雅子說湖裡會有恐龍出來,嚇得伸樹哭叫著,把臉埋到雅子的肚子上,再也不去看湖。想起這事,雅子無聲地笑了。

朝陽照在人造湖的水面上,閃閃發光。因為睡眠不足,雅子對過多的光亮感到眼暈。她眯起眼,瞥了一眼湖面,拐上通往聯合國教科文村的道路。接著又跑了一會兒山路,不久就看到了她熟悉的地方。雅子把車停在夏草橫生的路邊。離這裡步行五分鐘的樹林里就埋著健司的頭。

雅子下車,鎖上車門,披荊斬棘,走進樹林。她很清楚,這一舉動很危險。

不過,她甚至已經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只是自然地走著。

雅子從幾十米遠處,靜靜地凝視作為參照物的大樣樹。樹下的草叢中,只有很少的土露出來。周圍沒有絲毫變化。現在正值盛夏,整座山更是生機蓬勃,就像被賦予了生命似的,比十幾天前更充滿生命氣息。現在,健司的頭大概已經腐爛,溶入土中,成為蟲類的可口餌料了吧?這想像有些殘酷,也略感愉快。因為自己把健司的頭賜給了大山的生靈。

透過樹縫斜照進來的陽光刺痛了眼睛。雅子急忙把抱胳膊的兩手分開,遮住陽光,久久地盯著同一個地方。回憶如同開著水龍頭的水管里的水,源源不斷地流淌,以至於忘記了時間的飛逝。

那天,雅子懷抱裝著健司頭的紙袋子,物色埋藏的地方。健司的頭很重,雙層的商場袋子都幾乎脫底,並且,雅子手裡還抱著鐵鍬。雅子一邊用作業用手套擦額頭上的汗,一邊多次倒換手。那時,胳膊感受著健司的下巴,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當時的感觸現在仍記憶猶新,想起來還打寒戰。

雅子回想起一部叫《格魯西亞的頭》的電影。電影中的男人在大熱天的墨西哥一邊給將要腐爛的頭顱澆冰,一邊駕駛「藍鳥SSS」飛奔。男人的臉充滿憤怒,顯得悲壯。雅子想,十天前的自己,在這兒彷徨時,肯定也是那副神情。是的,是憤怒。不知道是針對什麼的憤怒。不過,雅子意識到,那時自己確實憤怒了。

就一個人,不向任何人求助。是向陷於此種境地的另一個自己的發泄吧?不過,憤怒徹底解放了自己。那天早上,自己確實變了。

雅子從樹林里出來,在車中慢慢地吸了一枝煙。不想再來了。雅子掐滅煙,把變速器打到兜風檔。再見了,雅子朝那埋頭顱的地方擺擺手。

良樹和伸樹都上班去了,兩人吃飯後亂糟糟的痕迹留在餐桌兩側。雅子把碗筷放到洗碗池中。做什麼都嫌煩,乾脆就這樣睡覺算了?她站在居室當中,直發獃。

現在既不用幹活,又不用思考,只有上夜班累得筋疲力盡的身體要求休息。

雅子突然想,和雄在幹什麼呢?是不是關死燈,無聊地在床上翻來覆去,輾轉難眠呢?說不定,正不停地在廢棄工廠那連綿無盡的牆壁背陰處走動呢?對想像中的那個孤獨的身影,雅子第一次懷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情,那個鑰匙給他算了。

電話響了。才上午八點多。雅子不想去接,掏出煙,點著。電話卻響個不停。

「是雅子嗎?」彌生打來的。

「早上好。什麼事?」

「嗯,剛才就給你打過電話,沒通。你還沒回來。今天回家很晚啊!」

「對不起,順路去了個地方。」

去哪兒?彌生沒問,相反氣喘吁吁地問:「喂,看過早報了嗎?」

「還沒有。」

雅子盯著放在桌子上的報紙。

「那快點看!包你大吃一驚。」

「有什麼消息?」

「總之,快看一下,我等你。」

彌生催促說,語調興奮、激動。雅子放下話筒,打開早報。第三版的標題是「K公園碎屍案的重要嫌疑人浮出」。瀏覽之後,好像健司那晚去玩過的娛樂場的經營者受到懷疑。似乎是通過另案的方法逮捕、拘留。雅子因事情進展過於順利,甚至感到了恐懼。

「看過了。」雅子手裡拿著報紙,回話。

「好運氣,我們。」

「還不清楚呢。」雅子謹慎地回答。

「沒想到竟有這種事,真是吃驚。上面寫著打架,是吧?我那時就知道了。」

「為什麼?」

大概周圍沒人,彌生坦然地說:「那人回家時嘴也破了,衣服也有些臟,所以我覺得是打架了。」

「我倒是沒發現。」

彌生在說活著的健司,雅子在說死後的健司。不過,彌生根本沒聽雅子的話,只是做夢一般地說:「那人會判死刑嗎?」

「不會。說不定會因證據不足,過幾天就放出來。」

「真遺憾。」

「你未免也太殘酷了。」

雅子規勸彌生,彌生抗議道:「可是,健司迷上了他經營的店裡的女人。」

「是說他的罪過跟健司一樣嗎?」

「那倒不是。不過,不是很讓人氣憤嗎?」

「你丈夫為什麼會對女人著迷呢?」

雅子掐滅了煙,也不期待回答,冷不丁地問。之所以想到這個問題,或許是想起了和雄那檔子事。

「不是因為跟我過日子沒意思嗎?」彌生的憤怒好像還沒有平息,「可能是我沒有魅力了吧。」

「是嗎?」

如果健司還活著的話,雅子一定要問一問他,假設愛上一個人是有原因的話,真想弄明白這個原因。

「如果不是那樣,就是對我的報應。」

「報應你什麼呢?你不是典型的賢妻良母嗎?」

電話那邊好像陷入了思考,沉默了一會兒,彌生終於回答:「或許就是討厭這一點,一定是。」

「為什麼?」

「這樣的老婆讓人放心,但是沒情調。」

「為什麼?」

「我不知道!沒錯!為什麼?我又不是健司。」

很少聽見彌生的口氣這樣粗魯,雅子回過神來。

「是呀。」

「怎麼了?今天的雅子有點怪,抬死杠。」

「我很困。」

「是嗎?我最近沒上夜班,晚上都在睡覺,沒有反應過來你還未睡覺。」彌生找台階下,「師傅還好吧?」

「今天歇班了。邦子也是。大家都很疲憊。」

「為什麼?」

雅子沉默。

「啊,是嗎?都怪我。……對,對,健司的保險金已全額發放了。所以,我要給大家發禮金。」

「打算給多少?」

雅子慌忙問。

「每人一百萬。少嗎?」

「沒必要那麼多。」雅子乾脆地說。「師傅和邦子每人五十萬就行了。邦子不給都行。」

「不過,那樣她不會生氣嗎?我得了五千萬。」

「保險金的事沒必要說,默不作聲地給錢就行。另外,能給我二百萬嗎?」

一直說不要錢的雅子,突然言及錢的事,彌生好像感到吃驚。

「可以……怎麼突然間……?」

「作為備用基金,以防萬一。能給嗎?求你了。」

「明白了。受到了您的照顧,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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