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黑色夢幻 六

宮森和雄趴在架子床上層,正讀日語課本。把在工廠做工當作磨練的日子裡,又有了兩個新考驗。其一,是得到雅子的完全諒解;其二,是為此學習日語。

這與用傳送帶傳送米飯的單純作業不同,從這兩種考驗中,和雄感受到一種香甜。

「我叫宮森和雄。」

「興趣是看足球。」

「你喜歡足球嗎?」

「你喜歡吃什麼?」

「我愛你。」

和雄趴在床上輕聲讀過幾遍這樣的句子後,扭過頭向外看。從他的床頭只能看到從窗戶上部映進來的深桔紅色晚霞。夏日的天空即將黑下來,被染成鮮艷的桔紅色雲層的天空,正演變成深藍色夜空。和雄盼著快點黑天,那樣就可以在工廠見到雅子。

從那天以來,就沒跟雅子說過話,因為即使打招呼,雅子也不會理睬,為此和雄感到很難過。不過,和雄偷偷撿起了雅子那晚丟進暗渠的東西。

和雄從枕頭底下掏出銀色鑰匙,握在手中。冰冷的鑰匙被和雄的手慢慢溫熱起來。和雄感到那溫熱的鑰匙就是自己對雅子的愛的寄託,感到幸福起來。

如果把心事告訴同事,因為兩人年齡懸殊,會被同事取笑吧?自己或許會被同事勸說,要找女人就找巴西人吧。沒人理解也沒關係。那個比自己大得多的女人身上,一定有隻有自己才能理解的東西。和雄想,也只有雅子會理解自己。既然兩人能相知,就一定有相似之處。他的感情全被包容在這個鑰匙里。

和雄給鑰匙配上銀鏈,掛到脖子上。因為是隨處可見的東西,所以就連雅子自己也認不出是自己拋棄的鑰匙吧?那舉動簡直跟初涉愛河的高中生似的,二十五歲的和雄喜不自禁。

和雄決不會想到這件事會使自己在冷漠的父親的故國忘記了憂愁。聰明的和雄想,像雅子那樣的女人在巴西也很難邂逅。

和雄是昨天一大早去的暗渠。

巴西工人跟計時工不一樣,必須工作到早上六點之前。從六點完工到九點白班開始,工廠里空無一人。和雄瞅准這個空,朝廢棄工廠的暗渠走去。

和雄大體還記得雅子扔東西的地方,對雅子在那裡扔的什麼東西感興趣。當時聽到金屬聲,希望還沒被沖走。

目送幾個急著趕火車的上班族和學生走遠,看準沒人,和雄用盡全力掀開暗渠頂上的水泥蓋子。沒被太陽照射過的污水,反射著清麗的夏日朝陽,水面閃著一道光。和雄注視暗渠,水黑且混濁,不過比較淺,能看到底。和雄下定決心,穿著慢跑運動鞋飛身跳到不到一米深的暗渠里。

黑色污泥飛濺到和雄的牛仔褲上。臭水一直浸到腳脖,耐克鞋髒得不像樣子,和雄毫不在意。他看到在一個空癟的塑料瓶下有一個黑皮革鑰匙環。

和雄把手插到溫和的水裡,撈起鑰匙環。皮革鑰匙環可能已使用了很長時間,角已磨損發白,上面帶著一個銀色鑰匙。和雄對著陽光看了看,覺得好像是家用鑰匙。雅子怎麼扔這種東西呢?和雄心中湧起了疑問。不過撿到雅子東西的喜悅,佔了上風。和雄把在淤泥里浸了很長時間的鑰匙環扔掉,只把鑰匙摘下,裝到兜里。

那天,和雄提前來到工廠,在二樓入口處徘徊,等著雅子。

真想看一看她從停車場前那個廢棄工廠的路上迎面走來的身影,但是沒看到。

不能再嚇唬她了。不,不對,害怕的應是自己。和雄暗暗苦笑。已經於了那件蠢事,如果讓雅子再感到厭煩,那是和雄最擔心的。

和雄若無其事地站在衛生監督員駒田身邊,裝作有事,看著辦公室前的考勤計時鐘,窺視門口。不久,跟平時幾乎同一時刻,身材細高的雅子出現了。她把黑包放到紅色地毯上,快速而熟練地脫下輕便運動鞋。那時,她飛快地掃了和雄一眼。視線還是那樣,越過和雄,投向後面的牆。可是,和雄體內卻湧起如同看到旭日升騰似的原始歡樂。

雅子跟駒田打過招呼,轉過身,默默聽任駒田拿著去塵滾子在後背滾來滾去。

她穿著大號綠色凹領短袖運動襯衫、牛仔褲,手裡拿著包。和雄按捺著每次見到雅子時的激動心情,趕緊偷看了她一眼。穿著打扮像不修邊幅的年輕人,可那張乾淨利落的臉和動作,讓和雄感動。雅子經過身邊時,和雄下定決心,主動打招呼。

「早上好。」

雅子回答著和雄的問候,走進了更衣室。這大大出乎和雄的意料,他感謝起掛在胸前的鑰匙,悄悄地握住鑰匙。雅子跟自己打招呼了,真高興。就像儀式結束了似的,辦公室的門突然開了。

「宮森君,來一下!就一會兒。」

日本廠長招手叫自己。清早的辦公室里一般只有一個五十歲左右的門衛,而今天連廠長都工作到這時,這事本身就讓人驚訝。照他的吩咐,和雄進到屋裡。

更讓和雄吃驚的是,連翻譯都被喊來了。

「什麼事?」

「警察來了,有事想問問你。十二點時能來一下嗎?」

廠長回過頭讓翻譯告訴和雄。裡間用塑料布隔開的接待室里,一名日本員工正被警察問話。

「警察?」

「對,就是那個人。」

「問我?」

「對。問你。」

和雄的心瞬間揪緊了。一定是雅子捅出了自己耍流氓的事。他感到被出賣了,眼前一片黑。求她別報警確實是自己打的如意算盤。不過,做夢也想不到雅子為了脫身,而跟自己撒謊。自己真是愚蠢,輕易把雅子的許諾當成了考驗。

「……明白了。」

和雄用葡萄牙語回答,然後,悄然回到休息室。在入口旁邊的飲料自動售貨機前,雅子獨自站著吸煙。被稱作師傅的熟練工跟那個叫邦子的胖女人都還沒來。

似乎沒有談話對手。自從那個漂亮的彌生不來上班之後,雅子的背影就讓人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種異樣的氣氛。是拒絕,拒絕一切的氣氛。和雄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他喊道:「雅子!」

雅子回過頭。和雄邊盯著她的眼睛,衝動地用生硬的日語說:「你說了嗎?」

「說什麼?」

雅子吃了一驚,抱起瘦骨嶙峋的手臂,睜大了率直的眼睛。

「警察來了。」

「警察?為了什麼事?」

「我跟你說好了,對吧?」

說完這些,和雄盯著雅子的臉。而雅子咬緊嘴唇,盯視著和雄的臉,什麼也沒說。和雄失望了,垂著頭,走進更衣室。與其說擔心被警察檢舉,被這兒解僱,倒不如說被自己思慕的雅子出賣所受到的打擊更大。

如果在十二點已開始工作的時間被調查的話,必須換衣服了。和雄找到掛著自己工作服的衣架,換完衣服。工廠內嚴禁佩戴首飾,和雄解下掛在脖子上的鑰匙,把它小心地裝到褲兜里。拿著作為巴西工人標記的藍色知了帽,回到休息室。

他發現雅子站在原處,看著自己走來。雅子也早換好了衣服,可能是太急了,從髮網中露出幾根亂髮。

「等一下。」

走過她身邊時,雅子拿手碰了一下和雄的大手。和雄扭頭不理雅子,走向辦公室。

如果被雅子出賣了,考驗就算完了。就跟自己的生命也終結了似的,和雄的感受很強烈。手被雅子碰後,和雄邊走邊回過神來。不,這也是考驗。自己必須忍耐雅子對自己的考驗。通過大腿感覺到了冰冷,和雄確信鑰匙還在日袋裡。

敲過辦公室的門,門被裡面的人打開。巴西翻譯和刑警等在那兒。和雄為了抑制不安,無意識地把手插進褲兜,緊緊地握住了鑰匙。

「我叫今井。」警察亮出證件。

「我叫宮森。羅波特。和雄。」

今井刑警個子很高,短下巴,看上去像個老好人,但目光敏銳。

「失禮了,有日本國籍嗎?」

「有,父親是日本人,母親是巴西人。」

「啊,怪不得很瀟洒嘛。」今井笑道。和雄感到自己的血統被揶揄,沒有笑。

「有事想問問,對不起了。這個時間也算作你的工作時間。」

「是嗎?」

和雄想到馬上要切入正題,緊張起來。不過,刑警的問話卻出人意料。

「認識山本彌生嗎?」

和雄驚愕,不由得去看翻譯的臉。翻譯催他回話。

「是的,認識。」和雄點頭,猜不透今井的真意。

「那麼,也知道山本丈夫的事了?」

「知道,大家都在議論。」

他究竟是想問什麼問題?和雄著急了。刑警還是頻頻發問。

「見過山本的丈夫嗎?」

「一次也沒有。」

「那麼,跟山本說過話嗎?」

「偶爾打個招呼什麼的。請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和雄的後半句像是沒被翻譯。刑警繼續問:「上個星期二晚上,你沒上班。對吧?能說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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