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黑色夢幻 三

那是四年前的冬天,安娜平生第一次乘上日鐵時的情景。

傍晚時分,車內混雜,尚不習慣的安娜簡直像混入的異物,被別人肩膀和行李碰撞,不知何時被擠到了車中間。好不容易才分開人群,抓住吊環,眺望窗外的景色。桔紅色的冬日夕陽馬上就要落山。與那輝煌相反,車站和建築物投下一片片黑影,幾乎沒形成具體的影像,飛一般地從視線里消失而去。能分清要去的車站嗎?在那兒能順利下車嗎?受不安驅使,安娜多次回視車門口。

那時,如同雨過天晴的夏日清晨,從地面升騰起一片霧靄,安娜聽到這裡那裡響起上海話。近處有同胞,安娜放了心,環視人臉,定耳細聽,原來全是日語。

日語和上海話,兩種語言的發音相似。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安娜突然被隻身在異國的寂寞席捲。臉龐和語音那麼相似,自己卻獨自置身於誰也不認識自己的世界。

安娜再次把視線投向窗外,太陽已經落山,天黑下來。玻璃窗上,映出一個穿著過時大衣、瞪著大眼睛的姑娘。無意中看到自己身影的安娜,感到一種窒息,絕對的孤獨,眼裡涌滿淚水。那時,安娜十九歲。

當然,在那以前,對於富裕的日本的畏懼和在這快節奏的大都市中獨自一人的孤獨,曾經多次交替出現,時而同時湧上安娜的心頭,使她陷入不安。只是,那天的寂寥是十九歲以來的第一次。

如果是為了學習或者研修而來日本,多少受些苦或許可以忍耐。不過,安娜的目的只是為了掙錢,並且武器就是自身的青春和姿色。中國女性在日本想掙多少就能掙多少,被物色年輕女性的掮客說動了心,安娜率然來到日本。這輕率的舉動使聰明認真的安娜此時情緒低落。從小就是優等生,原打算升大學,而今天自己卻以日本男性為對象,想輕鬆地掙錢。這不是墮落又是什麼?

安娜的父親是計程車司機,母親是市場上的水果商。兩人每天晚上都相互誇耀,相互報告自己的經商成果。他們通過智慧和機遇,出人頭地,發了。可是,自己的「經商成果」可以向父母彙報嗎?

雖然內心隱藏著出生在中國第一大都市——上海的自豪,以及自身美麗的自負,但是還趕不上以富裕社會為後盾的充滿自信的日本姑娘。那種自信是安娜所不具備的。太不公平了。焦躁不安和自信心的喪失,加之寂寞,使安娜變成了縮手縮腳的鄉下姑娘。

安娜到擔當保人的掮客推薦的語言學校上課,夜間在四谷的俱樂部打工。

安娜埋頭學習日語,不知是聽力好,還是有天賦,很快能說隻言片語的日語了。乘電車時只要集中精力,也能夠聽懂人們對話的大意。也能在大商場買像日本姑娘穿的那種感覺良好的衣服。不過,在那電車上感到的寂寞就像厚臉皮的野貓,趕走了又來,趕走了又來,不離安娜的身邊。

總之,哪怕一分錢也想多掙,想早日回到上海。回上海後開個漂亮的時裝店,自己也會成為富姐……安娜每天到日語學校上課,夜間在店裡打工。不過,就像是嘲笑安娜的努力,安娜的奮鬥毫無起色。物價很高的日本派生出很多意料之外的開支。安娜急了,因為還沒攢夠目標額的四分之一。不能就這樣回去,可是又不想留在這兒。這種沒有出路、悶悶不樂的心情,如同茶碗出現的微小裂紋似的,使安娜每天都很不安,是不知何時自己將要毀掉的不安。

就在那時,她遇到了佐竹。

佐竹不喝酒,但出手大方,被待為上賓。以前他來到店裡時,看到店裡人對他特別殷勤,每次都是賣座高的女孩陪他,安娜想他是跟自己無緣的客人。不過,這次,佐竹把安娜叫到自己的座席邊。

「我叫安娜,請多關照。」

佐竹跟其他既靦腆又自視極高的客人不同,好像欣賞安娜的聲音似的閉著眼,然後,又跟語言老師似的凝視安娜說日語的嘴角。安娜就像被突然指名的學生那樣,幾乎要站起來。

「加水白蘭地行嗎?」

安娜一邊兌幾乎全是水的蘇格蘭白蘭地,一邊偷偷抬眼打量佐竹的臉。三十七八歲吧?黑皮膚,短髮,有點上挑的小眼,厚嘴唇,並不具有堂堂的男子風度,不過讓人感到溫柔,也可以說有魅力。但是服裝太奢侈,跟粗獷的身體不般配,身穿瀟洒的名牌黑西服,打著花哨的領帶,手戴金色勞力士,拿著金色卡盧奇打火機。跟浮躁的服裝相反,一雙眼睛很優郁。

這眼是沼澤。安娜想起了何時在雜誌上看到的哪兒的大山照片。位於高山頂峰的黑色沼澤。水混濁地沉澱著,像冰一樣冷。在水草繁茂的水下,棲息著神秘莫測的生物。誰也不敢在裡面游泳,也不能划船。一到晚上,就如同地表突然出現的空穴,積滿黑沉沉的水,吸進星光,根本不讓人發現它的存在。這個叫佐竹的男人,或許就是為了吸引別人的視線,不讓他們窺視自己的沼澤,才偏愛漂亮衣服的。

安娜打量佐竹的手,沒有一件首飾,看起來不像是體力勞動者的手,作為男人,那雙手非常勻稱。全然看不出到底是什麼人物,根本不像經商的,是不是傳聞中的無賴呢?安娜既好奇又心存恐懼。

「是安娜小姐?」

佐竹說了一句,而後叼著煙,長時間盯著坐在面前的安娜的臉。儘管盯著安娜,他的沼澤中仍然是一潭死水,沒有感嘆,沒有沮喪,不見任何顏色。不過,他的聲音低沉,優雅悅耳。安娜真想再聽一聽那聲音。

安娜看到佐竹叼起了煙,按店裡傳授的,拿起打火機,想給他點著,否則會被認為是沒有眼色的女孩。因為慌張,打火機在安娜手中跳了一下,差一點掉到地上。看到這,佐竹的表情緩和下來。

「不要慌。」

「對不起。」

「有二十歲吧?」

「是的。」安娜上個月剛在日本過了生日。

「這衣服是你自己買的?」

「不。」安娜搖頭。她穿著住在同一公寓的同伴給的鮮紅色的低檔裙子,「別人送的。」

「我想也是,大小不合適嘛。」

「那你給我買。」這話安娜還說不出口,只是尷尬地露出含糊的微笑。她根本想不到佐竹腦子裡正把她當作紙做的試衣偶人,給她套上各種衣服,欣賞著。

「不知穿什麼衣服好。」

「安娜穿什麼都好看。」

幼稚的客人會把心中想的事立刻脫口而出。不過連年輕的安娜都知道佐竹不會那樣。

沉默了一會兒,佐竹邊吸煙邊問:「已經打量過我的臉了,認為我是幹什麼的?」

「是公司職員?」

「不是。」佐竹認真地搖頭。

「那麼是無賴嗎?」

佐竹第一次輕笑起來,露出堅硬的大牙。

「雖然也不幹好事,可不是無賴。我是女衒。」

「女衒?女衒是幹什麼的?」

佐竹從內兜掏出名貴的圓珠筆,在紙巾上寫下「女衒」兩個小字。安娜讀完,皺起眉頭。

「賣女人的行當。」

「賣給誰?」

「賣給想要那個女人的男人。」

是拉皮條嗎?對佐竹過於率直的話,安娜感到心慌,沉默不語。於是,佐竹盯著安娜抓紙巾的指尖問:「安娜小姐喜歡男人嗎?」

安娜歪著頭。

「如果是出色的男人,就喜歡。」

「怎樣才算出色呢?」

「成龍。香港演員。」

「如果他喜歡安娜,希望我把你賣給他嗎?」

安娜沉思後回答,「可以。不過,那絕對不可能。我可沒那麼漂亮。」

佐竹馬上否定說:「不,你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

「撒謊。」安娜笑了,還是不信。因為在這個店裡她也排不到前十名。

「我從不撒謊。」

「可是……」

「沒有自信是嗎?到我的店裡來的話,就能夠成為你所期望的更漂亮、更出色的女人。」

「可那不是賣淫嗎?」安娜撅著嘴。

「不,那是開玩笑。我經營俱樂部。」

不過,如果是俱樂部,跟目前做的事沒有什麼區別。。對在日本持續打一種工感到空虛的安娜低下了頭。佐竹一邊看安娜,一邊用長度很勻稱的手指玩弄冰塊開始融化的白蘭地杯壁上形成的水珠。佐竹的手指摸過的地方,水珠就落下來,把茶托染黑。酒一點也沒少,安娜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佐竹就是為了進行這個動作而放下杯子的嗎?

「你討厭這種工作嗎?」

「不是。不過……」

安娜怯生生地回答,瞅了一眼在樓層上發號施令的女老闆。佐竹跟蹤著那視線。

「猶豫不決吧?你來不是為了掙錢嗎?能掙錢就行。你身上驚人的才能還在沉睡。」

「才能?」

「嗯。漂亮就是才能,跟作家和畫家的才能一樣,那不是任何人都能擁有的,那是天分。作家和畫家是天分加努力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