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生正處在人們的同情和猜疑的頂峰,就跟網球一樣,在兩種極端的感情之間被揮來揮去。而其本人,卻束手無策,困惑之極。
武藏大和署生活安全科科長井口所表現的同情,從斷定屍體掌紋跟健司一致的當夜,就好像變成了對彌生的懷疑。
「K公園的碎屍,通過掌紋斷定是您丈夫。失蹤搜查轉為謀殺移屍的調查,將由搜查一科和警視廳一科擔當。因事件重大,在本署設立了搜查本部。還望夫人鼎力協助。」
儘管事先說過讓彌生去警署,井口卻再次出現在門前。從他的臉色中,再也看不到一絲上次來時注視院子里的三輪車時的悠閑、穩重,讓彌生感到渾身冰涼。
但那僅僅是個開始。
晚上十點多,從武藏大和署一科和警視廳一科來了兩個眼色跟井口明顯不同的刑警。
「我是本廳的衣笠。」
自稱衣笠、亮出黑皮證件的警察年近五十。身穿褪色的黑色鱷魚牌凹領短袖運動衫和棉織西褲,矮個頭,短粗脖子,年輕人打扮,乍看讓人誤以為是黑社會成員。彌生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本廳,什麼是一科。單是跟這樣看似兇狠的男人對峙,就哆嗦不止。
另外,那個瘦削、短下巴的當地警察,就說了一句「我叫今井」。可以看出今井要年輕些,明顯地對衣笠很客氣,一切小心謹慎。
兩人一進屋,就要求擔心地站在女兒身旁的彌生父親帶孩子們出去迴避一下。
父母傍晚時接到彌生的電話,大吃一驚,馬上從甲府驅車趕來。父母出去了,帶走了纏著要睡覺的小兒子和因恐懼而緊張的大兒子。他們一定做夢也想不到女兒會被懷疑,對他們來說,那是不可置信的災難。
「夫人,調查取證中還請原諒。我們想問幾個問題。」
今井先開口講話。兩個人一來到起居室,彌生就感到天花板低垂、沉重。她嘆了一口氣。健司這個討厭的傢伙終於消失了,母子三人的生活剛剛舒心。可此時彌生好像感到這兩個男人的壓迫,感到氣悶。
「好的。」
彌生有氣無力地說。衣笠閉著嘴,不客氣地目不轉睛地上下打量彌生。如果被這樣的男人恐嚇,她可能馬上會全部交待。彌生反射似的縮了縮身子。衣笠開了腔,滿嘴煙味,聲音卻意外的柔和、尖細。彌生一下子泄了勁。
「夫人,只要您配合,保證能抓獲犯人。」
「是。」
衣笠舔著厚嘴唇,看著彌生的眼睛。可能是奇怪彌生為什麼不哭。彌生猶豫不決,但她的淚腺已經枯竭。
「說說那晚上的事吧,聽說儘管您丈夫沒回家,您還是去了工廠。也真放心得下孩子,不怕發生火災或者地震什麼的嗎?」
衣笠那狡猾的小眼眯得更小了。過了好一會兒,彌生才明白那是衣笠笑時的表情。
「總是……」
彌生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因為如果說總是那樣,已經習慣了,她又擔心,那樣不就說明兩口子關係不好嗎?彌生慌忙改口道:「他平時總是按時回家,只有那天回來晚了,所以我擔心地離開家。不過,我回家一看,他沒回來,當時就呆住了。」
「呆住了,真的嗎?為什麼呢?」
衣笠從棉布西褲的屁股口袋掏出茶色塑料皮記事本,記下了什麼。
「你說為什麼?」彌生一下子來了氣,「警察先生,您沒有孩子嗎?」
「有。大孩子上大學,下邊的女兒上高中。今井君呢?」
「我家兩個大的上小學,小的還在託兒所。」今井一板一眼地回答。
「那不就得了。他竟把兩個孩子扔在家裡,一個晚上也不管。所以,一開始我很生氣。」
衣笠又記了些什麼。今井似乎完全受衣笠支配,也打開了記事本,卻只靜靜地聽。
「是生您丈夫的氣嗎?」
「這還用說嗎?明明知道我要上夜班還晚回來。」
「晚回來」,對健司的憤怒不由得衝口而出。彌生意識到自己失言,趕緊閉上了口,接著又更正說:「……還不回來。」
彌生鬆了一口氣,第一次感覺到健司再也不會回來了。因為是自己殺的,內心深處總有個聲音在說自己,彌生不理它。
「是嗎?那樣的事以前也有過?」
「不回家的事嗎?」
「對。」
「沒有。只是偶爾喝酒回來晚了,在我上班之前趕不回來。不過,平常他都是急急忙忙地趕回來的。」
「男人嘛,總有些應酬。那麼,也有晚回來的時候?」衣笠得意地點點頭。
「對。想到這,就覺得孩子們可憐。不過,他是個很疼孩子的人。」
彌生心中反對的聲音在說,那人沒有一次是急急忙忙地趕回來。明知道我總是擔心把孩子留在家裡,等到最後一刻時才牽腸掛肚地去上班,卻不想跟我照面,每次都故意晚回來。真是無情的男人,太無情了……
「那麼,為什麼對他第一次在外面留宿生氣呢?一般說來,很擔心才對吧?」
「才一天左右,以為是到哪兒玩去了。」
彌生小聲說。
「您跟丈夫吵過架嗎?」
「偶爾。」
「都為些什麼事?」
「雞毛蒜皮的小事。」
「確實,兩口子吵架都是為些小事。那麼,我想再問一問那天的事。嗯,您丈夫早上跟平時一樣去上的班?」
「對。」
「穿什麼衣服呢?」
「這個……普通衣服。夏天的西服……」
回答以後,彌生忽然想起那天晚上沒看到健司穿夾克。的確,回家時沒穿,也沒拿在手。上。說不定還在家裡呢,或許是喝醉後丟在了近處。以前根本沒在意。彌生感到不安,胸部如針扎般疼痛,喘氣緊促,彌生強忍著。
「不要緊吧?」衣笠又眯縫了眼,跟嚴厲的外表相反,措辭溫柔,反而讓彌生更感到鬱悶。
「沒事,對不起。想起那竟是永別,一時悲傷。」
「永別來得突然,所以令人難以接受吧。」衣笠飛快地回頭瞥了一眼今井,「我們幹這一行,都看不下來。是吧,今井君?」
「是啊。」
兩個人假裝同情彌生。彌生明白他們就等著自己露破綻呢。
不能讓他們覺察,必須獨自忍耐,隱瞞到底。
因為事先進行了多次模擬演練,應當爛熟於胸了。儘管如此,一被懷疑的目光盯視,彌生就禁不住感到連胸口的青斑都被透視到了。甚至因為痛苦,簡直想脫下衣服,把青斑亮給他們。
處境不妙。不知不覺中,彌生拚命握緊雙拳,感覺好像空氣中有肉眼看不到的「抹布」,如果擰一把,就有「意志」流出,保護自己。所謂的「意志」,此時就是努力獲取自由的本能的工具。
「對不起,一時慌亂。」
「沒什麼,沒什麼,都這樣子,我們理解您的心情。夫人,您夠堅強的,換了別人,準是又哭又叫,連話都說不出來。」
衣笠安慰彌生,等著下文。
「其次是白襯衣,還有深藍色的普通領帶。」終於,彌生冷靜地說起那晚的服裝,「穿著黑色鞋吧。」
「西服顏色呢?」
「明灰色。」
「是灰色?」衣笠記到本子上,「廠家名還記得嗎?」
「廠家名不記得了。我家都是從三並那個便宜地方買衣服,襯衫也在那兒買。」
「鞋也是在那兒買嗎?」
「不。雖然不知道廠家,也是在近處的批發店買的。」
「是哪兒?」今井問。
「我記得是東京鞋類流通中心。」
「內衣類呢?」今井又問。
「由我在超市買。」
彌生不好意思地說,垂下眼。衣笠制止住今井。
「唔,那個明天再細問,現在沒時間了。」
今井作罷,似乎生氣了。
「您丈夫早上幾點上班?」
「乘早上七點四十五分去新宿的快車,每天如此。」
「那麼,就沒再見面,也沒打來電話,是嗎?」
「是。」
裝作悲傷地捂著眼,彌生回答。衣笠好像才開始打量這個家。父母慌裡慌張帶來的畫書及玩具散在屋裡。
「可是,您孩子們到哪兒去了?」
「父母帶他們出去了。」
「這太難為他們了。」
明明是自己叫他們出去的,衣笠看了看錶,已將近十一點,抱歉地說:「我想他們大概在附近的家庭快餐店吧。」
「是嗎?那我們抓緊。」
「您丈夫和您的老家是哪兒?」
今井從記事本上抬起頭,問。
「丈夫家是群馬。婆婆和大伯哥馬上就要到了。我娘家是山梨。」
「您婆婆知道您丈夫失蹤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