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是死人,在夢中又怎麼能交談呢?
淺睡中,雅子夢見去世的父親佇立在院子里,凝視著光禿禿的草坪。因下顎長腫瘤去世的父親,穿著在醫院經常穿的睡衣,在陰沉的天空下,無聊地站著。
當發現了站在檐下的雅子時,因多次手術而扭曲的臉舒展開來。
「你在那兒幹什麼?」
「想出去走走。」
臨終前張不開口、連句像樣的話都說不出來的父親,在夢中卻口齒清晰。
「可是要來客人呀。」
不知是什麼客人要來,雅子為了迎接來客,在家中慌慌張張地四下里忙活。
院子是父親曾住過的在八王子租借的舊房子的院子,而房子卻不可思議地是良樹和雅子的新家。並且,緊抓著雅子衣角的好像是還年幼的伸樹。
「那得打掃浴室。」
聽到父親擔心地說,雅子內心直打顫。因為浴室里落有大量健司的頭髮。父親怎麼會知道這事呢?肯定是由於父親是死人的緣故。在夢中領會了緣由的雅子,撥開伸樹的小手,拚命解釋著什麼。於是,父親邁著像枯樹似的瘦腿走來,臉色虛青,跟死時一模一樣。
「雅子,讓我死吧!」
這次聲音是在耳邊,雅子吃驚地睜開眼:不能說話,一口飯也吃不下的父親,臨終前因過於痛苦,只有這句話非常清楚地對雅子說出來了。當這早己消失到記憶彼岸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時,雅子就像遇到了幽靈似的,因恐懼而哆嗦起來。
「喂!雅子。」
良樹站在枕邊。良樹在雅子睡覺時很少到寢室來。還沒從夢中徹底醒來的雅子,看到不該在這兒的良樹,直發愣。
「起來看看這個!不是你的熟人嗎?」
良樹指著手裡早報上的報道。雅子趕緊坐起身,看良樹遞過來的報紙。第三版首條是《公園碎屍案,武藏村山的公司職員》。正如雅子所料,昨天夜間判明了死者身份。變成鉛字反而失去了真實感,雅子對此感到奇怪,一邊讀報。
「妻子彌生,在健司失蹤的當夜去了附近的工廠打工,不在家。搜查當局正在調查山本離開公司之後的行蹤。」詳情一句也沒寫。從屍體裝在塑料袋中,被分散拋棄看來,整篇報道充滿獵奇色彩。
「哎,是你同事吧?」
「確實是。你怎麼知道的?」
「不是偶爾有電話打來嗎?你說是你們工廠的山本。並且夜間到附近打鐘點工,這近處,只有那家工廠。」
難道他聽到那夜打來的求助電話了嗎?雅子不由得看了一眼良樹。良樹為自己興奮而感到不好意思,移開了視線。
「我琢磨著你最好早些知道。」
「謝謝。」
「究竟是怎麼回事,得罪誰了嗎?」
「他不是那號人,是什麼原因呢?」
「你不是跟山本很要好嗎?不去看看嗎?」
良樹不解地凝視著不大著慌的雅子。
「是啊。」
雅子模稜兩可地回答,又假裝去讀放在床上的報紙。良樹好像對不再吭聲的雅子抱有懷疑,打開放在寢室里的西服柜子,取出西服。今天雖然是星期六,卻好像還打算去上班。雅子慌忙起身,穿著睡衣收拾床。
「哎,不去也行嗎?」良樹背著身子又問了一遍,「警察要去,新聞媒體也要去,不是很忙活嗎?真可憐。」
「所以說,少管閑事豈不更好?」
雅子回答。良樹不作聲,脫下T恤衫。雅子凝視良樹的背影,肌肉鬆弛了,整個身體瘦下來。感覺他無論肉體還是感情都出現了老人傾向。良樹似乎意識到雅子在身後打量自己,於是繃緊了身體。
跟良樹親熱時的記憶之所以淡薄,不是因為停止溫存很久了,而是因為兩個人都打開並走向了不同的門。現在各自只是在這個家中履行職責而已,不是作為男人和女人,也不是作為父親和母親,只是忠實地扮演著上下班、料理家務的角色,做著必須做的事。雅子想:我們正逐步走向毀滅。良樹貼身穿上襯衣,回過頭。
「打個電話什麼的!你太冷淡了。」
雅子回味這句話。或許因為過於接近這件事,反而連理所當然的交往範疇都分不清了。忘記常識是危險的。
「我打個電話看看。」
雅子不情願地說。良樹像是要宣布希么似的,正視雅子的臉。
「只要認為事不關己,你就想抽身而退。」
「我倒沒那麼打算。」
雅子抬頭看良樹。她感到良樹似乎在責備自己最近的態度。良樹也一定覺察到自彌生事件以來自己發生的變化。
「又說多了。」
良樹像咬了口澀柿子,擰歪著臉,看著雅子。兩人都心懷冷漠,並且相互確認對方臉上的那種表情。雅子垂下視線,蓋上床罩。良樹邊系領帶邊說:「剛才讓噩夢魘著了?」
雅子心想:那領帶的顏色跟西服不搭配。但她還是平靜地答道:「做了個討厭的夢。」
「什麼夢?」
「夢見去世的父親出來說這說那的。」
良樹嗯了一聲,又默默地朝屁股口袋裡塞錢包和月票。良樹跟雅子的父親很投脾氣。良樹之所以對夢的內容連問都不問,是早已放棄了開啟雅子心扉的鑰匙。
自己也是這樣吧?雅子費了很長時間摺疊床罩角,思考著夫婦間失去的東西。
良樹出去後,雅子給山本家打了個電話。
「這裡是山本家。」
又來了嗎?那聲音聽起來既厭煩又疲憊之極,很像彌生,但感覺不一樣,年齡要大,還帶地方口音。
「我叫香取雅子。彌生呢?」
「現在,吃了葯正睡覺。您是哪位?」
「我是她同事。看了報紙,很擔心。」
「謝謝了。不管怎麼說,事已至此,的確讓人痛心。她從昨天一直沉睡。」
好像說套話似的。從早上打來了多少電話?親戚、健司的工作夥伴、彌生的朋友、左鄰右舍、還有新聞媒體。就跟錄音電話似的,重複著同樣的話吧?
「您是彌生的母親嗎?」
「是的。」
彌生的母親冷漠地回答,不該說的話一句也不說。
「是嗎?真是不幸。大家都很擔心,請多保重。」
通話會被記錄下來吧?這樣更好,雅子想。不打電話才不自然呢。今後,剩下的就是儘可能地防止事情敗露。
雅子放下電話的同時,伸樹起床了,連招呼也不打,扒拉幾口早飯,不知是上班還是出去玩,急急火火地走了。剩下雅子一個人,打開電視,搜尋各處的新聞。各個台都在重複相同的內容,毫無進展。
良惠壓低聲音打過來電話。跟休班的雅子不一樣,好像上完夜班回來,做完家務,瞅婆婆睡著後才打來的。
「還真讓你說著了。剛才打開電視,嚇了我一跳。」
語氣很沉著。
「嗯。說不定到時候警察也會到工廠來的。」
「我們丟的垃圾沒問題吧?」
「沒事吧。」雅子回答。
「那麼,對警察說什麼好呢?」
「就說從那晚以後,阿山沒來工廠,什麼也不知道就行。」
「對啊,這樣就行。」
良惠又一句話重複好幾遍,自言自語起來。這樣的事不要一一打電話,雅子焦躁起來。
良惠那邊傳來孩子纏磨人的聲音。雅子想起了今天早上的夢,拉著衣角的伸樹的力度有了真實感,醒悟到大概是因為見到了良惠外孫的緣故。噩夢的成分一個個地被解析,就不再覺得害怕。
「可是……」
「有話今晚再說。」
打斷還心存憂慮的良惠的話,雅子扣死了電話。邦子沒打來電話。不過,那樣威嚇過她,膽小的邦子該老實一陣子。
雅子開始洗衣服,同時想起了昨夜遇到的久違的十文字。反正是投機發橫財的個體金融者,說不定幾年後就會倒閉。雅子不知道邦子的借款將會怎麼樣,但是,萬一十文字看過報紙,聯想到彌生跟保證人的名字一致就糟了。
十文字是何等人物呢?雅子從心底翻出塵封已久的關於原公司的記憶。儘是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雅子把洗滌劑倒進放足了水的洗衣桶。白色粉末溶入打旋的水中,生成小泡沫。雅子邊看著它,邊慢慢地揭開往事的封印。對過去公司的回憶,從每年都舉行的新年酒會的燙酒工作開始。那是雅子高中畢業後,在公司供職的第二十二個年頭參加T信用金庫傳統的新年酒會。T信用金庫在新年開業的前一天,總是先宴請客戶和投資方——農協的頭面人物。那天,女職員被要求穿和服上班。不過,僅限剛參加工作幾年的女職員。
其他的女職員們,或是做簡單的酒肴,或是洗杯子,或是在茶房燒水,在裡面忙活。雖然搬運啤酒和布置會場等力氣活由男職員干,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