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烏鴉 一

彌生正在廚房削土豆,準備簡單的晚飯,突然無意中看到了夕陽。她用握刀的手遮住額頭,以避開刺眼的強光。

一年中只有白晝最長的這一時期,日落之前有一段時間,夕陽從廚房窗戶的正面直射進來。「那不是神明在給犯了罪的自己定罪嗎?」一剎那間,彌生想道。

它宛如激光,好像要把自己內心的毒瘤置於死地。如果真是這樣,自己將必死無疑。畢竟,自己是十惡不赦的殺夫罪人。

不過,之所以這麼想,可以說是彌生心中尚存的一絲理性使然。其實自從那晚送走雅子裝健司屍體的車以後,彌生就感到健司已永遠消失於黑暗之中了。每當孩子們問及「爸爸哪兒去了」時,自己簡直也要如此自問,甚至連那晚漆黑的夜色都不再浮現。不知為何,僅過了三天,連親手殺死健司的感觸,都恍如從前。

彌生急忙拉上親手縫製的布窗帘,遮住陽光,廚房立刻暗淡下來。因未能適應光差,彌生捂著眼,靜靜地呆了一會兒。

因照看孩子和料理家務分神,一時忘卻的不安又如氣泡從沼澤底「突突」上冒一般湧上心頭,使彌生的心怦怦直跳。

這不安不是為健司的事,而是由邦子引起的。

昨天下午,邦子突然來了,事先連個電話也沒打。

「對不起,請問家裡有人嗎?」

從內線對講機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彌生出門一看,是邦子站在那兒。邦子又白又胖,卻身穿白色無袖迷你裙,腳蹬白色無跟涼鞋,打扮得很入時,只是不協調。

「啊!歡迎!」

彌生因邦子的意外來訪而吃驚,拿不定主意是否放她進來。當時,正是孩子們在保育園睡午覺的時間。

「哎?你不是活得很精神嗎?」

邦子吃驚地打量著彌生。彌生明顯地感到其語氣帶有優越感,即「我清楚你闖的禍」,因而馬上就煩了。不!單是看到這個白豬似的女人,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她的心底響起這樣的聲音。「哎,還湊合吧。」彌生不知所措地回答,「有事嗎?」

「最近你壓根兒不來工廠了,特地來看看你。」

「那可多謝了。」

邦子究竟是何來意?沒事她才不會來探望呢。彌生頓起疑心,審視邦子那雙凹陷的小圓眼。因眼線太粗,看不出任何錶情。邦子不理會彌生的躊躇,抓緊了膠合板門。

「可以進去嗎?」

「……來吧。」

彌生沒法,剛一敞開大門,邦子就進來了,四下里張望之後,壓低聲音問:

「我說,在哪兒殺的?」

「嗯?」

彌生不由得反問。邦子緊盯著彌生:「我在問你呢,在哪兒殺的?」

邦子在工廠時,假裝是後生晚輩,一直措辭謹慎,態度尊卑。而眼前這個面帶無恥笑容的人又是誰呢?彌生急得掌心直冒汗。

「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

「別裝蒜了!」邦子哼哼地冷笑著說,「被逼著又是朝袋子里裝你丈夫的臭肉,又是去野外拋屍的不就是我嗎?」

彌生感到虛脫,真想找雅子訴苦。這樣的女人也算是朋友!邦子脫下鞋,隨手丟到一邊,毫不客氣地跨過了地板框。濕腳板落在地板上,發出「啪嗒」聲。

「哎,到底在哪兒殺的?不是常有殺人現場的照片什麼的嗎?你沒聽說過那地方有冤魂遊盪?」

邦子不知道自己就站在健司咽氣的地方,還那麼問。絕不能讓她再往裡走!

彌生站到比自己高大的邦子面前,擋住去路。

「我說,你到底有什麼事,就為了來說這個?」

「這兒真熱!沒空調嗎?」

邦子推開彌生,朝里走去。彌生家為了節約,狹小的起居室沒開空調。

「有還不捨得用,真能吃苦啊。」

要是讓別人聽到談話內容,就麻煩了。彌生趕緊追上邦子,打開空調,又跑著四下里關閉窗戶。邦子像哼哈二將似的叉腿站在空調風口,饒有興趣地看彌生慌作一團。大顆的汗珠閃著光,從她的額頭上流下來。

「到底來幹什麼?說呀!」彌生不安地反覆追問。邦子則流露出明顯的輕蔑表情。

「真想不到啊。山本女士長著一副漂亮臉蛋兒,竟會謀殺親夫!我真是嚇死了。正所謂人不可貌相。那可是殺死孩子他父親呀,不得了!孩子們長大以後,知道了是母親殺的父親,會怎樣呢?這事你一點兒也沒想過嗎?」

「閉嘴,我不想聽!」

彌生塞住耳朵。邦子順勢抓住彌生的左腕。她的皮膚上出了很多汗,粘乎乎的,讓彌生感到很不舒服。彌生試圖掙脫,因為邦子力氣大,沒能擺脫。

「不想聽也得聽。我就是這樣被迫抓著你丈夫的肉,塞進垃圾袋裡的。你知道那有多麼噁心、膩味嗎?你明白嗎?嗯?你明白嗎?」

「……我明白。」

「不,你不會明白!」邦子進而抓住彌生的雙腕。

「放手呀!」彌生疼得叫出聲來,邦子也沒鬆勁。

「對吧?她們竟把他大卸八塊!你不知道她們有多殘忍。你不是對丈夫的屍體連正眼都沒看一下嗎?我呢,可是吐了好多次。心情很不好,還那麼臭。真的,心情壞極了。人生觀會因此而改變的。」

「求求你,別說了!求你了!」

「別說?我偏要說。我可沒有為你干那種事的義務!」

「真對不住。饒了我吧!」

彌生像小貓一樣蜷縮身子,蹲到地上。邦子突然間放手,不懷好意地笑了。

「噢,算了,我來可不是為了說這個。喂!聽說要付錢給師傅和我,真的嗎?」

「嗯!給,一定給!」

原來為這事特意趕來的。明白了邦子的意圖,彌生就放下了心。同時也放下了為保護身體而舉起的雙手。她稍微鎮定下來,盯著邦子,看到她額頭上的汗在空調冷風的吹拂下急劇消退,皮膚變干,失去了光澤。

彌生突然意識到,邦子聲稱自己二十九歲是撒謊,可能比自己都大吧?她對連這等小事都極盡虛榮,甚至對同事都撒謊的邦子,感到極度厭惡。

「那錢什麼時候給?」

「我手頭也沒有,得跟娘家借。能寬限幾天嗎?」

「是這樣啊?說給我十萬,真的?」

「那是雅子替我決定的……」彌生吞吞吐吐地說道,「所以,不知那個數行不行……」

一提到雅子,邦子怒上心頭,胳膊抱到隆起的腹部上方,措辭也粗魯起來。

「那你給雅子多少錢?」

「她說不要。」

邦子似乎不相信,圓睜著眼睛。

「她是怎麼想的,那娘們!總是自以為了不起,指手畫腳的。」

「可她幫了忙……」

「對啊,對啊,真是那樣。」邦子一可能覺得惹不起雅子,於是點頭稱是,轉換了話題,「那麼,原來說好給我十萬,現在能變成五十萬嗎?」

「……好吧。」怎麼能拒絕呢,彌生只得同意,「不過,馬上給不了。」

「什麼時候能行?」

「我得跟父親商量,要兩個星期或者更長。並且,要分期……」

要是多給她,良惠能不發牢騷嗎?想到這,彌生又猶豫了。就在這當兒,邦子又冒出了新想法:「好吧,那個以後再說。能先在這兒簽名嗎?蓋個章就行。」

邦子從塑料手提包里掏出一張紙,放到餐桌上。

「這是什麼?」

「擔保人合同書。」

邦子隨便拽出一把椅子,坐下,點著常吸的薄荷香煙。彌生把供客人使用的煙灰缸放到她面前,而後提心弔膽地拿起紙。好像邦子從「百萬消費者中心」借了年利為百分之四十的貸款,上面用小字印著「同息延付」等彌生不懂的內容。

保證人一欄空著,用鉛筆模糊地划了一個圓圈兒,似乎專等著彌生簽字。

「這個為什麼要我蓋章呢?」

「得要保證人啊。不是連帶,只是做保證人。放心吧!我說男人不在了,生活很困難。不過,對方說誰擔保都行,蓋殺人犯的章也可以。」

對邦子的話,彌生責問道:「說你丈夫去向不明,是怎麼回事?」

「怎麼著都行,反正我沒殺他。」

邦子笑著,故意拿話噎她。

「不過……」

「別這個那個的了!我再差勁,也不會讓你替我還貸款呀。我還沒那麼壞吧?話說回來,你不是要給我五十萬嗎?這樣就行。快蓋章呀!」

彌生權且信了邦子,蓋過章,簽了字。如果不那樣,看樣子邦子不會走,也快該去保育園接孩子了。不然,要是邦子當著孩子們的面逼迫自己,就麻煩了。

「這樣行嗎?」

「謝了。」邦子甩出一句英語。

邦子掐滅煙,像成就了一件大事,站起身。彌生送到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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