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浴室 八

「媽媽,你去哪兒了?」

累得筋疲力盡的良惠從雅子家回來剛進家,就從屋子裡傳來意外的喊聲。難道是她?!吃驚的良惠急不可待地脫鞋,跑進屋。果然是和慧回來了。

跟工廠的同伴誰也沒提起過,其實,良惠有兩個女兒。之所以沒有說,是因為儘管和慧是親生女兒,卻是個令人難以忍受的不孝之女。

和慧已經二十一歲,高中時輟學。十八歲那年,跟一個比她大的男人私奔後,一直杳無音訊,今天回來,已是時隔三年之後了。良惠對她的回來既有思念喜悅之情,又有一種給自己添麻煩的戒心,不由得長嘆了一口氣。然而,儘管是不孝之女,時隔三年能見面,也總算放心了。聯想到在雅子家的「作業」,今天全是些出乎意料之外的事。良惠從驚訝和困惑中回過神來,目不轉睛地盯著三年未見的和慧。

和慧染的不自然的棕色披肩發,一直垂到腰間。一個小男孩雙手握著她的發梢,仰望著良惠。這就是傳聞中的那個兩年前出生的自己的外孫吧。跟那個窩囊廢長得一模一樣。良惠不太喜歡地看著他。這個小東西瘦瘦的,臉發黃,淌著對現在孩子來說輕易不見的稠鼻涕。和慧的丈夫不務正業,是個整天在大街上遊盪的二流子。是否看透了良惠的心思呢?小東西驚恐地盯著突然出現的外祖母那疲憊的面孔。

「你,怎麼現在跑回來了?出走後連一個電話也不打?連個招呼也不打,就突然跑回來,這讓我多為難呀。」

良惠說的全是責怪的氣話。但是對和慧,擔心也好,生氣也罷,這早已成為過去。現在良惠暗自苦惱的是二女兒美紀會不會跟和慧學壞的問題。如果稍不留意,肯定會給美紀帶來壞的影響。加上自己也觸犯刑律,碎屍的事還遠未結束。

「你說怎麼現在跑回來了?離家三年的女兒回娘家來了唄。你還能不高興。瞧!這是你的外孫啊!」

和慧高高地抬起像高中生描的那種細眉。儘管她想往年輕打扮,但一眼就能看出生活艱辛所帶來的滄桑。她們母子倆穿的衣服又舊又寒酸,像個髒兮兮的叫花子。

「這是我外孫?叫什麼名字啊?」連孩子叫什麼都沒告訴過自己,良惠氣哼哼地問道。

「叫一生。對了,服裝設計師中,不是有叫這個名字的嗎?」

「沒聽說過。」良惠不高興地剛一開口說道,和慧就變了臉。她那潑婦一樣的語調,使良惠不由得聯想起從前的和慧。

「這是幹什麼呀?好容易回趟娘家,鬧得都不愉快。不要找氣生嘛。你這是怎麼了?一臉的疲勞相。由此也可以看出咱們家的不景氣呀。」

「我在盒飯工場干夜班計時工呢。」

「呃?這麼晚下班?」

「不是,今天,我順便去朋友家呆了一會兒。」

良惠惦記著從雅子家拿回來的裝健司屍體的塑料袋。已把它們歸攏在一起,裝在一個結實的紙袋裡。她邊向和慧辯解,邊悄悄地把紙袋藏在廚房的垃圾桶里。

「那麼,你什麼時候能睡呀?這樣下去,你不就要累垮了嗎?」

腰身變粗、有點威嚴的和慧,好像只會在口頭上表示擔心。但是,正是這個和慧和如今的美紀一樣,因討厭這個有卧床不起的老人居住的狹窄的小屋,而離家出走的。自己的操勞,如今訴說又有什麼用呢?反正討厭的事、煩心的事、所有苦惱的事都一股腦兒地推給了自己。即使是一直把「勤奮」作為金科信條的良惠,在不孝的女兒面前,也終於忍不住發起了牢騷。

「那麼,誰會來照看這個家。白天,家裡一個人也沒有。你來家幫過一天忙嗎?」

「你別說了!」

「所以,沒辦法嘛。還是說說你奶奶吧,怎麼樣?沒事吧?」

良惠吃完早飯,換過尿布後,扔下婆婆去了雅子家。這時,她突然想起六個榻榻米房間里的婆婆,往裡瞅了瞅。婆婆老老實實地躺在那裡,好像在聽兩個人的對話,氣得睜大了眼睛。

「對不起,我回來晚了。」

「哼!你去哪兒,做什麼了?把我一個人扔在家裡不管:;我正要去見閻王爺呢。」

良惠心中頓時怒火中燒,為什麼大家都無端地指責我呢。難道以為我是鋼鐵造的機器人嗎?良惠想到此,不由得大聲斥責說:「所以呀,你死了才好呢!」

然後又接著說:「那我就把你呀,切成一塊一塊的,當作生活垃圾扔掉:首先,把你那滿是皺紋的脖子給割下來。」

婆婆給嚇呆了,接著放聲大哭。淌出的眼淚不多,只是大聲嗚咽。在間歇時,像念佛似的嘟囔道:「終於說出你的真心話了。你是像魔鬼一樣的女人,是一隻披著人皮的豺狼。我等著你這個魔鬼快快動手!」

婆婆也道出了心聲。仍怒氣未消的良惠盯著那薄被上褪色的香豌豆花的圖案,呆立著。但隨著感情的波濤漸漸平息,一股痛苦的悔恨之情湧上心頭。

自己順口說出了沒影兒的話。自己真的變了嗎?如果變了,那是因為雅子拉自己入伙做了那種傷天害理的事。都怪雅子不好,不,應該怪兇手彌生吧。不對,應該怪為了金錢而參加的自己。對,家中沒錢是這一切的根源。

默默地靠在餐桌旁的和慧勸解道:「算了,算了,這樣大吵大鬧能解決什麼問題呢?」

「你說的也是呀。」

聽了和慧的勸解,良惠感到渾身乏力,返回起居室。婆婆還在啜泣。和慧像是要平息爭吵似的說:「媽媽,我剛才告訴過你,好換尿布了。」

「啊,是嗎,謝謝!」

渾身無力的良惠坐在矮飯桌前,周圍亂扔著小外孫子帶來的小玩具車,連插腳的地方都沒有。良惠看到精美的玩具警車啦、消防車啦,不由得一時氣憤,全都扔到矮飯桌下面。小外孫沒有發現,自己爬進美紀的房間,在那兒玩著。

「你沒向市府的社團服務公司申請幫助嗎?可請他們幫助你嘛。每周能來幾個小時?」

「我去過了。不過,每周只來3個小時,只夠出去買趟東西的時間。」

「嗯……」

一點也沒有合眼的良惠,搖搖感到疼痛的頭,切入擔心的話題。

「可是,你這次回來幹什麼呀?」

「是這麼回事……」

和慧匆匆忙忙地舔著嘴唇,良惠還記得這是和慧撒謊時的一種習慣。

「我那口子呀,現在到大阪打工去了。我也想去,你能不能借我點路費呀?」

「我哪有什麼錢呀。他去了大阪,你們去找他,不就得了嗎?娘倆一起過也可以嘛。」

「可是,不知道他去哪兒了呀。」

良惠獃獃地張著嘴。總之,她娘倆是否被拋棄了?這麼狹小的房間,如果和慧母子再住進來,可怎麼辦啊?良惠慌了神。

「把孩子送保育園,你找份活干不就行了嗎?」

「對呀。所以才回來借錢嘛。」

和慧伸出手。

「求你了。我說,你多少還能沒點存款嗎?剛才,聽鄰居的大嬸說,這裡要拆除,建新公寓。要真是那樣,我們也搬回來,行嗎?」

「往哪兒搬,可需要搬家費的呀。」

「你不要說了!」和慧因渴望而大聲嚷著說,「生活保障金加上干鐘點工的錢。美紀現在不是也在打工嗎?不是還有福利補貼嗎?求你了。我現在連讓一生吃漢堡包的錢都沒有哇。」

和慧眼含熱淚哀求著。孩子邁著小碎步匆匆跑過來,不可思議地盯著哭喪著臉的母親。

良惠摸了摸口袋,掏出健司的那份錢,共兩萬八千元。「把這點錢拿去應付一下吧。現在,我手頭只有這點錢了。連美紀的修學旅行費用都是借的呢。」

「啊,可得救了。」

和慧小心翼翼地把錢放進口袋裡,就萬事大吉地站了起來。

「好了,從現在開始,我要去找工作了。」

「你住在哪兒?」

「南千住。光交通費也不得了呀。」

和慧在門廳穿上鞋底帶有厚軟木的廉價涼鞋。

「孩子怎麼辦?」

「媽媽,對不起,放在家裡吧。」

「你等等!」

「求你了,我很快就回來接他。」

就像存件行李似的,和慧說完就開了門。表情呆然的孩子發覺母親要離他而去,慌忙喊叫:「媽媽!你到哪去?」

「一生!要好好聽姥姥的話啊。媽媽很快就回來接你。」

良惠也沒喊,目送著她慌張地離去。良惠知道,她回家就是為了把孩子扔到家裡的,所以並沒感到吃驚。從和慧的背影中,絲毫看不到把孩子放在家中的負疚感,渾身洋溢著一種徹底輕鬆的解放感。自己也希望能夠徹底解脫,想把礙手的東西,討厭的東西,所有的東西都扔在這個破爛的家中,離家出走。良惠真羨慕和慧。

「媽媽,媽媽。」

孩子無力地垂著雙手,小汽車滾到矮飯桌下,站在那裡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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