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浴室 七

到處都有恬靜的蟲鳴聲,讓人想起夜露濡濕的青草。這裡與聖保羅截然不同,因聖保羅天氣炎熱,異常乾燥,夏蟲像風鈴似的發出動聽的聲音。

宮森和雄在茂密的夏草叢中抱膝蹲著。剛才有幾隻討厭的蚊子在和雄的周圍糾纏不肯離去。可能剛才從T恤衫中露出了胳膊,已有幾處被叮過,總之,現在他不敢動彈。這是和雄要求自己必須接受的考驗。要求自己接受、通過某種考驗,是和雄的一種鍛煉方法。他想,如果不給自己某種考驗,像自己這種人,馬上就會被淘汰。

在黑暗中傾耳靜聽,不僅有蟲鳴聲,還能隱隱地聽到流水聲,不是嘩啦嘩啦的,也不是轟隆轟隆的,而是一種讓人感到一種粘粘糊糊的濃濃的聲音。和雄知道,那是令人難以忍受的惡臭的陰溝里的污水發出的氣味。人糞便、動物的屍體及垃圾混雜在一起的濁水,也能發出毫不間斷的流水聲。

微風吹拂著夏草輕輕搖曳,和雄背後那生鏽的卷門像動物吼叫似的發出嗷嗷的響聲。在卷門的背後,使人聯想起宛如地窖似的廢棄工廠發出的荒寂的聲音。

自己就是在那裡用力把雅子摁倒的。和雄的後背出了一身冷汗。自己那是做的什麼蠢事呀?的確,昨晚自己怎麼會那樣失去理智。一旦忘記考驗,自己就會變成一個讓人討厭的人。

和雄把眼前的狗尾巴草掐成細絲,用手指擺弄貓仔尾巴似的芒草。

宮森和雄的父親於1953年戰後重新開始移民時,從宮崎縣單身赴巴西。當時父親只有十九歲,投奔在聖保羅郊外的日裔農場工作的親戚,想干一番事業,落戶在那兒。接受戰後教育的年輕人和戰前就赴巴西曆經磨難的日裔移民觀念上的差別是相當大的。獨立意識極強的和雄的父親終於離開農場,在舉目無親的聖保羅街頭彷徨。

在那兒,幫助他的不是連帶關係很強的日裔人,而是一位好心腸的巴西人,一位理髮師。和雄的父親成了理髮店的學徒,三十歲時接管了那家小理髮館。生活穩定後,他和一位名叫莫拉托的黑白混血姑娘結了婚,不久生下羅貝爾特和雄。

在和雄剛十歲時,父親因事故早早去世,所以,和雄對父親祖國的語言、文化幾乎一無所知。留給和雄對日本的依戀,僅僅只是國籍和和雄這個名字。

有一天,已從聖保羅的高中畢業、剛在印刷廠工作的和雄,在街頭看到一張廣告,上面寫著「招募赴日勞工,千載難逢的良機」。聽說有日本國籍的日裔巴西人不用簽證即可入境,只要自己喜歡就能長期呆下去,據說日本的經濟很景氣,缺少勞力,有許多空崗。

那是真的嗎?問一問日裔的朋友,他說,在世界上任何地方也找不到像日本那樣富裕的國家。走進商店,琳琅滿目,應有盡有。聽說在日本一周的工資接近在印刷廠近一個月的工資。和雄為自己血管中流淌著的日本人的血液而感到萬分自豪。他想不久將會親眼看到父親的故鄉。

幾年後,一個曾向和雄介紹過日本的日裔人開著輛新車出現在和雄面前。據他講,由於想得到汽車,他在日本的汽車製造廠工作了兩年回來了。和雄打心眼裡羨慕他。在巴西,不知何時才能結束的經濟蕭條仍在繼續。用印刷工少得可憐的工資購車,那簡直是天方夜譚。和雄決心去日本打工。如能堅持干兩年,就能買車,如能吃大苦攢錢,房子也能買,而且,自己也想看看父親的祖國。

和雄向母親提出要去日本,他擔心母親會反對,但是,恰恰相反,母親說:

去吧,媽支持你,即使語言不通,即使文化不同,和雄血液中的血有一半是日本人的,你與他們是同胞,對同胞熱情相助難道不是人之常情嗎?

同為日裔人,那些成功者的子女可以上大學接受高等教育,在巴西成為為數不多的優秀人材。但是,自己卻不然。自己是貧民窟的理髮匠的兒子,所以要去父親的祖國——日本賺錢,拿著錢回巴西再圖成功發展。在這一點上,自己是否更像自主性很強的父親呢?

和雄辭去工作六年的印刷廠工作,於半年前在成田機場走下飛機。回想起父親十九歲時一個人遠涉重洋到巴西,感慨萬千。和雄現在已二十五歲了,簽了在日本工作兩年的合同。

然而,父親的祖國並不把有日本血統的和雄視為有教養的人。和雄在機場,在街頭,每當遇到把自己作「外國人」看待的目光,就想高聲喊叫,「我是半個日本人。有日本國籍。」

但是,日本人對於與自己長得不一樣、不會說日語的人,決不承認是跟自己一樣的日本人。結果,和雄發現所謂的日本人是從外觀進行判斷的群體。本來,對這個國家的人來說,「同胞」的意識是很淡薄的,所謂的同胞只是形式上的認證問題,而真正的意識幾乎等於零。只要是這種臉形和身體,自己就永遠是「外國人」,已經覺察到這一點的和雄對日本徹底絕望了。把在盒飯工廠的工作與在巴西的工作進行比較,感到既單調又疲勞,這使和雄熱情銳減。

所以,和雄把在日本的這段日子作為考驗。整整兩年的考驗。這是為攢錢購車的考驗。與虔誠的天主教徒的母親不同,和雄所認為的考驗是從個人意志出發,為達到目的而實施的禁慾與自律,而並非是上帝賜予的。昨晚,頭腦發昏,忘記了考驗。

和雄銜著小草,仰視天空,與巴西相比,星星很少。

昨天是五天輪一次的休息日,對盒飯工廠的巴西籍工人來說,經常五天一個周期,按順序休班。這也是為了麻痹迄今為止在體內培養的時間概念。因而,當第五天的休息日來臨時,不知為何,大家都感到疲憊不堪。

因是盼望已久的休息日,和雄感到疲勞,想睡一天覺。不知何故,他心裡鬱悶,打不起精神。和雄想,可能是日本的梅雨而影響情緒吧。濕氣使和雄有光澤的黑髮發粘,淺黑色的臉龐看起來無精打采。洗濯的衣物不易干,也使人情緒低落。

和雄下決心出遠門,去位於群馬縣與琦玉縣之間被稱為小巴西的城鎮購物。

開車去很近,但和雄既無駕駛證又無車,只好不斷換乘電車及公共汽車,花費了近兩個小時。

在位於巴西利亞市場的書店,他站著閱讀了足球雜誌;買了必備的巴西的日常食品;在錄像機店內詢問了價錢。在必須返回武藏村山時,和雄心中湧出思鄉之情,懷念起聖保羅。和雄為推遲返回時間,走進一家餐館,喝了不少巴西啤酒。

雖然這裡沒有朋友,和素不相識的巴西人聚談,彷彿置身於聖保羅的平民街,使他十分快樂。

公司特意在盒飯工廠的附近為巴西工人租下了單身宿舍。每居室內住兩人。

和雄和一個叫阿爾彼得的男子住在一起。過了九點,和雄才從小巴西醉著返回黑暗的房間,彼得是否吃飯去了,不見其蹤影。不上班的和雄身心徹底放鬆,雖然喝醉了,在工友的幫助下,迷迷糊糊地爬上了雙層床的上層。

聽到喘息聲而醒來是一個小時之後,自己什麼時候返回來的呢?在下床,阿爾彼得與戀人正在親熱。兩個人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和雄正躺在床上睡覺,因而毫無顧忌。已有好長時間未曾在耳邊聽到女人嬌柔的聲音了。和雄堵上耳朵,但為時已晚,感覺體內好像什麼東西被點著似的。為了鍛煉,好不容易才把火藥那樣的易燃物深深地埋藏起來。但是,導火索卻實實在在的在體內存在。如果點燃導火索,就會爆炸的。和雄發瘋似的拚命地堵住耳朵,捂住嘴,在頂床上不敢出聲,痛苦地煎熬著。

接近上班時間時,兩個人進行一番打扮,長時間接吻後,走出宿舍。和雄急忙躥出宿舍,為尋找女人在夜路上溜達。總之,慾火已經燃燒起來,如果不能壓住這不安的躁動,他就會死去的。這等窘迫的事,活到現在,從來沒有經歷過。

和雄一想到過去自己給自己定的考驗為現在的爆發提供了殘暴的力量,就感到非常可怕。但是,要想阻止它,卻很難做到。

和雄從公寓向通往工廠的漆黑的路上走去,這是廢棄工廠和被隔絕的鑽探工地並用的一條荒寂的小路。他想,如在這裡等待,肯定會有一個或兩個計時工從這裡經過。他知道,她們幾乎和自己的母親同齡或者更年長些。但是,做那種事與年齡沒關係。然而,是否太晚了,沒有一個人從這兒路過。

「這太好了。」和雄心中踏實了。但是,他又有一種獵物不出現就感到焦躁難捱的心情,因此以一種複雜的心態注視著那漆黑的小路。就在這時,一個人獨自快步從小路走來。

這女人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和雄想接近她,向她打招呼,她卻沒發現。所以,和雄不由得抓住她的胳膊。女人本能地掙扎,在黑暗中和雄看到女人眼中浮現出恐怖的神色,和雄把女人強拖進草叢中。

說是毫無強姦的念頭是否是說謊呢?和雄只是想抱著女人親熱親熱,只想體驗那柔軟的感觸。可是,一遇到抵抗,就想兇狠地征服她。女人認出自己,並冷靜地說:「你是宮森吧?」

在那一剎那,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仔細一端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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