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浴室 六

十文字邊喝著大眾餐館又淡又苦的咖啡,邊直視著坐在對面的邦子的臉。

大概是利用自己在車上等待的時間化了妝,因此此時看起來比在公寓住宅微暗的開放走廊見面時稍稍順眼些。但是,無論是眼睛周圍的眼圈也好,還是過濃的底粉也好,濃妝反而使人感到邦子是一個難以捉摸、年齡不詳的形跡可疑的女人。

原本就不喜歡二十歲以上的女人的十文字對邦子毫不感興趣,甚至很厭惡。

這充分體現了他的女性觀:女人只要一上年齡,就不幹凈。

「這個蠢豬也是個不良債權對象。」

十文字邊那樣想,邊使勁盯著邦子那稍稍異樣的牙齒,因為那裡粘著玫瑰色的口紅。她正在唾沫星滿天飛地介紹盒飯工廠的夜班如何辛苦。

「那麼,城之內小姐就不想上白班嗎?」

「當然想了。不過,很難找到適合我的工作,」邦子失意地說。

「您想做什麼工作呢?」

「我想幹辦公室的工作,可是,想乾的工作找不著。」

「耐心找,還是能找到的吧。」

十文字嘴上禮貌地應答,心裡卻在想即使能找到,你也難以勝任。邦子的懶散、無責任心的惡習就像海蜇的軟骨似的。雖然他只有三十一歲,但這種人見得太多了,稍不留意,就會把文具拿回家,不停地打私人電話,無故曠工也不以為然,挪用公款等被揭露也滿不在乎。自己是老闆,絕不僱用這種人。

「那麼,城之內小姐,您只想找晚上乾的活嗎?」

「是啊!人們一提起夜晚的工作,好像就只有做女招待,是嗎?」

邦子做作地一笑。有什麼可笑的呢?你做女招待還不夠資格。到處借錢,花錢像流水一樣……十文字覺得彆扭,把厚咖啡杯「砰」地一聲放到碟中。他非常討厭這個娘們。

「老實說,沒關係吧。」

「嗯。」邦子一副認真的樣子。

「我想問一個失禮的問題。下個月的還款沒問題吧?」

十文字表現出一副十分擔心的神色,像整過形似的濃眉呈八字形,顯現出真摯、純樸、自信的表情。他知道,這樣才能打動女人。果不然,邦子著慌了。但是,最早的街頭金融者在哪裡呢?根本就不存在。

品質惡劣的十文字在內心思忖。

「唉!想想辦法,我一定還。」

「那當然。但是,怎麼還呢?假如你丈夫就這樣從此下落不明了,你就需要找新的保人了。」

雖然邦子失蹤的丈夫只有兩年工齡,但在兩家上市公司工作過,所以才敢貸給她八十萬元。也許邦子以為像萬寶槌似的,敲一敲,就能貸出款。但無論是姘居還是什麼的,如果沒有丈夫的保證,是不能貸款給她的。如果她的丈夫辭了職,蹤跡消失,就等同於失去回收貸款的可能。十文字對邦子的遲鈍急得直咬牙。誰能把錢借給像你這樣毫無價值的女人呢!

「不過,那種人,也不好找啊。」

似乎邦子並沒考慮保人的事,表情愕然。

「您父母在北海道吧?」

十文字瞥了一眼手頭的申請表,邦子填寫了父母的住址及工作單位,但親戚一欄卻空著。

「是的,父親在北海道,有病。」

「可是,當他的女兒有困難時,能不幫助嗎?」

「不可能的呀,他經常出入醫院,根本沒有錢。」

「好吧,無論誰都可以,親戚或朋友,只需簽個字和蓋個章就行。」

「沒有那樣的人。」

「真難辦啊!」十文字深深地嘆了一日氣,「您買車的分期付款還沒完吧?」

「嗯,還有兩年。不對,三年吧。」

「那貸款的事呢?」

「還沒怎麼認真考慮過。」

邦子如此隨便的回答,讓十文字感到愕然。突然,邦子呆住了,甚至忘記了吸煙,兩眼盯著穿粉紅色工作服的女招待拿走的漢堡牛肉餅。十文字不可思議地盯視著從她的額頭浮現出的汗水。

「怎麼了?」

「沒什麼。一吃肉就有點難受。」

「討厭嗎?」

「不太喜歡。」

「對身體有益,不過……」

其實喜歡與否無所謂,不知不覺地說出討厭。十文字浮現出一臉苦笑,好像不再同情邦子。十文字的頭腦中只有如何從有點木訥、不了解自己立場的女人那裡收回貸款的想法。

萬一沒有了支付能力,即使想讓她在遊樂店裡干,這種容貌和體形,也不能指望賺大錢。即使她想讓哪個街頭金融者借給她錢,再還給自己,如果丈夫不在,也許很難有人會貸給她,關鍵仍是她丈夫的去向問題。考慮到今後的催款,十文字感到厭膩。突然,邦子抬起頭:「不過,我想只要想想辦法,總會有進錢的渠道的。並且不久,我就會去找白班工作的。」

「嘿?有進錢的路子嗎?那是打工啊,還是幹什麼別的?」

「嗯,啊,就是那個……」

「能掙多少錢啊。」

「二十萬元絕對沒問題。」

她是否信口開河,想騙我呢?十文字注視著邦子那滴溜溜亂轉的眼珠。但是,她的眼睛像野獸一樣,從裡面發出一種光,使十文字感到毛骨悚然。

過去從事催收不良債權業務時,曾碰到過幾個危險人物。他們還不起貸款時,就干出些入室搶劫、詐騙、違法亂紀的事。男的被逼急了,就進行外向性的破壞。

但是邦子不存在那樣的危險,她給人一種猶豫、陰冷的感覺。他曾經遇到過一個這種類型的人。十文字從記憶中抽出一個女人的面孔。那個女人在十文字他們去訪問後,留下一封長長的頗有怨氣的遺書,從大橋上抱著孩子投河,撇下丈夫自殺了。

那種女人對自己乾的事置之不理,卻把責任歸咎於別人。這種被迫害妄想症一味發展下去,嚴重時索性把同行、甚至會自私地把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人拉進泥潭。

邦子渾身散發著令人噁心的妖氣,十文字慌忙移開眼神,注視著在店內抽著煙的女高中生穿著寬鬆長筒襪的腿。

「十文字先生,或許能還五十萬。」

十文字打斷了微笑著說話的邦子。

「那是定期收入吧?」

「不是定期的……」

也許她有秘密的生財之道,欺騙哪兒的老頭啦,出賣肉體啦,只要能掙錢她才不管呢。總之,十文字已下決心,停止過問這娘們的事。只要能把錢追到手,自己不管別的事。暫時,為確保保人的事,還要陪她一會兒。

「明白了,不能再拖欠了。那麼,這樣吧,明天,或者後天,請來我們公司一趟,我再次拜訪也可以。在那之前,請蓋上保人的印章。」十文字邊遞保單邊叮囑。

「有能力支付,也需要保人嗎?」邦子不服地撅著嘴。

「嗯,對不起,由於您丈夫的原因,稍感不妥,今晚請你找找看,拜託了。」

「是嗎?」邦子勉強地點了點頭。

「那麼,這件事就拜託了。」

「哎。」

邦子低著頭,像品味似的用舌尖舔著嘴唇上的玫瑰色口紅。

「好吧,我告辭了。」

十文字拿著賬單站起來。邦子的臉上明顯地流露出一種失望:你不能送我回家嗎?但是,連咖啡錢都不想付的十文字撇下邦子,急忙走出大眾餐館。在走出門口時,為了驅除和認為是不良債權的人見面的鬱悶心情,十文字用手指彈掉粘在西服上的碎線頭。

十文字並不討厭催款的業務。一般的人,知道貸款沒還上,所以總想迴避。

如能事先預測,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他的面前,就能讓他吐出貸款。窮追猛打真是其樂無窮。

十文字返回停在大眾餐館的空曠停車場的那輛舊西馬車旁邊時,發現旁邊的空地里停著一輛玻璃窗上貼著薄膜的黑色日產勝利牌轎車。他從包中取出鑰匙,準備打開駕駛座的車門。從日產車的車窗里,一名瘦削的男子探出頭。

「嘿,阿明!你是阿明吧?」

原來是名叫曾我的老校友,在足立區竹之塚中學,比自己高兩級,畢業後,入伙飛車族,此後,成為一個暴力團的成員。

「啊,是曾我大哥,久違了。」

十文字大吃一驚,直視曾我。自五年前他們在足立快餐店不期而遇以來,還是第一次見面。他仍然是那麼瘦骨嶙峋,像患有肝臟病似的,尖臉又青又黃。那時是個無名小卒,如今好像發跡了。十文字注意到曾我那顯示權勢的服裝,大背頭式的髮型,藍色的西服里露出一點兒紅黑色襯衣的硬領。

「久違了。你在這樣偏僻的鄉村幹什麼?」曾我冷笑著下了車。

「嗯,有什麼集會嗎?」

「什麼集會?我已經脫俗了。」十文字不由得笑了起來,「正經商呢。」

「經商?嗨,經什麼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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