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班 四

佐竹專心致志地追逐著銀色小球的去向。

聽說新購進了彈子機,佐竹早起排隊佔了一台。他已連續打了三個小時。該出現轉機了吧?他在耐心等待著。因為一直盯著色彩鮮艷的屏幕,加上可能與睡眠不足有關,眼睛疲勞得受不了。

佐竹從放在面前的義大利造手包中取出眼藥水。停下打球的手,把藥水滴在眼中。藥水滲入乾燥的眼球,淌出眼淚。孩提時代,就輕易不哭的佐竹玩味著從臉頰淌下的液體的感觸,任其流淌。

旁邊坐著一位背著登山包、正在玩的年輕女子,她瞥了佐竹一眼,令人感到她對佐竹頗感興趣。另一方面,又很明顯地讓人感到不想和佐竹這樣衣著華麗服裝的男人來往。佐竹淚眼模糊,盯著年輕女子肌肉緊繃的面頰。她大概剛二十歲出頭吧。佐竹有對遇到的感興趣的女人即興品評的習慣。

佐竹四十三歲。粗壯的脖頸把剪短的平頭和膀大腰圓的身軀連在一起,總體印象是不好對付。但是與身體相比,小小的吊角眼看起來很精明。通天鼻。修長的手指和協調的關節使他的手顯得很美。健壯的體格、纖細的手指和細膩的表情,這種不協調使人對佐竹產生一種不和諧的印象。

佐竹從油亮的緊身黑色褲兜中取出質地柔軟的手絹,用修長漂亮的手擦拭眼睛。在和褲子一起定做的黑色絲綢襯衣上現出灑落的眼淚浸濕的痕迹。佐竹也用手絹仔細地擦了擦那兒。對佐竹來說,無論是華麗的服裝,還是腳上趿拉的荷蘭鞋,只不過是一般服飾而已。佐竹想,如果自己穿一身漂亮的西服,旁邊的女子會更感興趣吧。

佐竹看了一眼左手腕上戴的勞力士純金手錶,已是將近下午兩點,快到約會的時間了。他「嘖嘖」幾聲,剛想收盤,就在往下看一眼接球盤中剩下的球的那一瞬間,彈子機滿盤了。彈子球非常有趣地落入袋中,從接球盤中溢出。

「他媽的!」對自己的運氣不佳不由得罵了一句。佐竹用胳膊肘碰了一下旁邊年輕女子的手臂,那女子吃驚地看著他。

「我沒時間了,要是你願意,過來打吧。」

「嗯,可以嗎?」

那女子喜形於色,同時很警覺地盯著佐竹的臉,在佐竹離開之前,她的視線沒有移開過。佐竹苦笑著拿起手包,敏捷地站起來。一邊穿過播放著悅耳的男低音音樂的彈子球店的通路,一邊思考剛才那位女子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從充滿噪音的彈子球店的自動門向外跨出一步,另一種喧鬧立刻包圍了佐竹。

電影院的拉客聲,男人的喊叫聲,卡拉OK廳里傳出的流行歌曲……置身歌舞伎街的氣氛中,儘管已有所適應,但還是感到自己不應呆在這裡,心情很壓抑。佐竹抬頭仰望被臟樓房包圍的狹小天空,天陰沉沉的。他對於雨前的悶熱天氣感到厭膩。

佐竹把手包夾在腋下,大步流星地往前趕路。剛走到歌劇院的前面,發現皮鞋底上粘有口香糖,他想在路邊將其擦掉。由於空氣濕潤的緣故,口香糖很粘,怎麼也擦不掉,佐竹非常焦躁。整夜都聚集在這一帶的年輕人把吃喝的臟物丟棄在人行道上,弄得地面粘糊糊的。佐竹正小心翼翼地邊注意別踩上發粘的丟棄物邊往前走時,碰到一群參加歌詠比賽的像是剛剛步入老年的婦女行列。佐竹舉起右手示意想穿過隊伍,但是,這些婦女們只顧七嘴八舌地說話,沒有發現他的動作。佐竹輕輕地「嘖嘖」兩聲,微笑著穿過隊伍。都是素不相識的人,並沒有人生氣。與此相反,倒是鞋底上的口香糖令他頭痛。馬路上,有發廣告單的,有紅燈下拉客的,有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女高中生,她們都小心翼翼地對佐竹敬而遠之。

這些人非常了解佐竹發出的危險信號。佐竹把雙手插在短褲兜里,滿臉不高興地走進後巷。

佐竹的店「美香」在與區政府的馬路僅一街之隔的出租樓房裡。佐竹像野獸一樣敏捷地登上樓梯,在二層盡頭處推開「美香」的黑門。

室內燈光通明,與具有希臘雕刻風格的磨光玻璃窗微微射進的光線交匯在一起,使室內顯得格外亮堂。一位女子坐在靠近門口的桌前,等待佐竹的到來。她深知對時間要求苛刻的佐竹最討厭在約定時間失約。

「讓你久等了。」

「哪裡,佐竹先生才辛苦呢,大老遠地特意趕來。」

語調中有些不準確的地方,但卻能說一口流暢的日語的這位台灣人,叫張麗華。佐竹讓她做這家店的「媽媽」。麗華是年過三十五六的半老徐娘,以白皙、細膩的皮膚而感到自豪,穿著一件從脖頸到胸口裸露明顯的連衣裙,徐著大紅的口紅,又白又細的脖子上戴著兩條項鏈,一條是精心雕刻的翡翠做的,一條是純金做的。她似乎恰好剛點著煙,她邊向佐竹微微點頭,邊從口中吐出一大口紫煙。

「百忙中打攪,很不好意思。」

「說哪去了,我是佐竹先生的小夥計嘛。」

佐竹感到麗華口氣中流露出女人的諂媚,他不動聲色地坐下,滿意地環視著自己的店。室內是以黑色為主基調裝修的,傢具是洛可可風格。門口附近,放著卡拉OK音響裝置及白色的鋼琴,有四張客桌席位。裡面,鋪著地板的房間里有十二張客席。這是一家大體上說得過去的上海酒吧。麗華站在佐竹的對面,把白皙的縴手放在一起,手指上的大翡翠戒指閃閃發光。佐竹像是違背了麗華的期待似的,對店內各處擺放的大花瓶進行指點。

「喂!阿麗,花瓶的水,如果不換一換,可不像話了。」

全是些卡薩布蘭卡、玫瑰、蘭花等名貴花卉,水一混濁,花就會發蔫的。

「噢,是。」麗華跟在佐竹身後轉悠,「對,也不能讓花缺了水呀。」

麗華邊笑邊回答,佐竹常常為她的感覺遲鈍而不滿。但是,如此的經商奇才也是少見的。他轉向麗華。

「您有什麼吩咐?」像是想轉變話題似的,麗華微笑著問,「生意上的事嗎?」

「不,客人的事。最近,沒出什麼事嗎?」

「什麼事?」麗華的臉上立刻出現一種警覺的神色。

「我是從安娜那兒聽說的。」

佐竹向前探了探身,發現麗華已相當緊張。上海人出身的安娜是眼下「美香」

的頭號坐台小姐,是店裡收入最高的明星。佐竹非常看重安娜,就怕她跑了。他承認,只要是安娜說的,什麼都言聽計從。

「安娜?她說什麼?」

「有個叫山本的客人嗎?」

「山本?有,但是……啊!有,有。」好像才想起似的,麗華點了點頭,「啊,想起來了。死皮賴臉纏著安娜的那位客人吧,是他,是他。」

「原來真有這麼個人,給我送錢,那是求之不得的。可是,這個傢伙好像在安娜回家的路上進行跟蹤。」

「這是真的嗎?」

麗華好像不知道,驚得向後仰了一下。

「啊,昨天她給我打了個電話,問調查了那個客人想幹什麼沒有?他好像一直跟蹤到安娜住的公寓。」

「他可真是個小氣鬼。」麗華似乎很意外。

「好像是。他不像是一個肯出血的蠢貨。所以,下次來時,要想法不讓他進店。不能讓窮鬼接近安娜。」

「我知道了。可是怎麼擋呢?」

「想想辦法,這是『媽媽』的職責吧。」

佐竹不理睬她。麗華像從夢中醒來似的,咬了一下嘴唇,變成商人那種無毒不丈夫的表情。

「明白了,我一定跟經理交待清楚。」

經理也是台灣人,一個年輕男子,昨天因感冒休班了。

「不陪客人時,叫輛車送她回去。」

「一定按您盼咐的去做。」

麗華不斷地點頭。佐竹說完站起身,說了聲「那麼,再見」。麗華像對待客人一樣,送到門外。佐竹叮囑道:「阿麗,不要忘記給花瓶換水。」

看到麗華暖昧的笑臉,佐竹心想,必須及早找一位接替她的優秀的「媽媽」。

因為店裡的小姐,都是按漂亮、年輕、脾氣好的標準挑選的,而只有她例外。對佐竹來說招待小姐是活的商品,而「媽媽」則必須是成功的推銷員。

佐竹走出「美香」,直接登上樓梯,來到位於三樓的另一家店門前。這裡是被稱作「娛樂廣場」的比九點賭博店。對外公開的經理是僱用的,作為老闆的佐竹每周光顧三次左右。

大約一年前,佐竹看到樓上那家麻將店不景氣,就把它租下,指望留住樓下酒吧關門後的客人,就開了這家比九點店。因為沒有得到「風俗營業法」的批准,只能面向從酒吧過來的客人,及為打探小道消息而聚集的客人。本來以為是小本經營,結果卻如願以償,生意越來越興隆。

剛開始時,只有兩台小比九點桌。看到客人陡增,於是又請了幾位年輕的高手莊家,購置了大比九點桌,賭金也猛增,一時熱鬧非凡。以前是在「美香」關門後偷偷地營業,現在公開地從晚上九點一直營業到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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