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班 三

良惠悄悄地打開房門,傳來一股甲醛和糞尿的氣味。無論怎樣想使空氣循環,無論怎樣用抹布反覆擦洗榻榻米,這種氣味也難以從良惠家中排除。

良惠用拇指輕輕揉了揉因睡眠不足而抽搐、刺痛的眼角。從現在起到能獲得幾小時的睡眠之前,良惠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需要幹活。

一進入狹小的水泥地門廳,旁邊就有一個三張榻榻米大的房間。陳舊的摺疊式矮飯桌、茶櫃、電視機等塞滿了狹小的房間,連插腳的地方都沒有。這裡就是良惠和女兒美紀吃飯、看電視的客廳,因緊挨著門口,客人對屋內一覽無餘。冬天,從門縫裡刮進的寒風使屋裡異常寒冷。美紀常發牢騷說:「真寒酸。」但對這小小的房間也真是沒辦法。

良惠把從工廠帶回來的紙袋放在房間的一角,裡面放著需要洗的工廠的白大褂和作業褲。她瞅了瞅拉門開著的有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拉上窗帘的房間雖然有點微暗,但仍能發現完全展開的被子有微微蠕動的跡象,一定是已經卧床六年的婆婆睡醒了。

良惠不想作聲,在房中間站著。她感到在工廠里是高度緊張,而一回到家裡,自己就像是一塊破布一樣疲憊之極。就這樣躺下,哪怕能睡一個小時,該有多好哇。良惠一邊用自己的手揉一揉結實、豐滿、堅硬的肩膀,一邊環視陳舊的亂七八糟的房間。

右側的四張半榻榻米的房間,像是拒絕一切似的緊閉房門,那是美紀的房間。

美紀在上中學以前,一直和奶奶一起住在六張榻榻米的房間。但是,她已經長成少女,不能再勉強她了。於是自己就在婆婆的身旁鋪上被子休息。因為有心事,總是睡不著,最近這已經成了一大精神負擔,也一可能是已經上了年紀的緣故吧。良惠在狹小的房間中僅能看清的榻榻米上坐下。她瞥了一眼摺疊飯桌上的茶壺,自己上班前喝的茶還原封不動地放在那裡。一想到倒掉、洗刷是那麼費事,於脆放在那裡算了。良惠為他人從不惜力氣,但只要是自己的事,怎麼湊合也行。

良惠把身邊的熱水壺的開水灌進茶壺,喝著溫茶,獃獃地坐了一會兒。其實,她有心事。

房東說:這樣陳舊的木造住宅住起來很不舒適,所以想重新建一座整潔漂亮的公寓。良惠擔心,這是否是要趕走自己的一種借口呢?如果真被趕出去,將會沒有住處。她明白,即便她能夠回遷,房租肯定會大幅提高。即使臨時搬到別的公寓去,也要一大筆錢。然而,如今過的是根本沒有存款的緊巴巴的日子。

我需要錢!

良惠痛切地感到,丈夫死時留下來一點保險金,因卧床不起的婆婆早已花光,存款也已吃光。原本想自己只上過中學,無論如何也讓美紀上個短期大學,就目前情況看,這根本不可能。為自己老年生活儲蓄更是白日做夢。

所以絕不能辭掉盒飯工廠這份辛苦的夜班工作。自己還想另找一份白班工作,可誰來照顧婆婆呢?一向心胸開闊的良惠一想到將來的事,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好像婆婆深深地嘆了口氣,從六張榻榻米房間傳來微弱的聲音。

「良惠回來了嗎?」一種有氣無力的聲音。

「啊,我剛到家。」

「尿布都濕了。」

雖然有些客氣,但卻是不容分說的語調。

「啊,知道了。」

又喝了一口淡溫茶,良惠叫了聲「哎嗨」,站了起來。良惠已經徹底忘記剛結婚時婆婆是如何刁難自己的。如今,她已成為如果沒有自己就不能活下去的可憐老人。

假如沒有自己,這個家就不能維持。就是這種想法成為良惠生存的支柱。在工廠上班也是一樣,大家稱自己為「師傅」,指揮一條流水線。這是堅持高強度勞動的原動力,即良惠的自豪。

良惠心中清楚,現實不容樂觀。為什麼?因為沒人肯幫助自己。而與此相反,良惠的自豪感驅使她去干繁重的活。良惠掩蓋事物的本質,把它小心翼翼地藏於心中,不知不覺地把「勤奮」作為自己的金科信條,這是良惠的生存之道。

良惠默默地走進六張榻榻米的房間,聞到一股刺鼻的大便氣味。為排除室內污濁的空氣,她強忍著,拉開窗帘,輕輕打開了窗戶。

窗外,與良惠家同樣,鄰居家也是又舊又小的木結構房屋。廚房窗戶間的距離僅有一米,早早起床的鄰居家的主婦立刻察覺到良惠打開了窗戶,便毫不客氣地「啪」的一聲關上了廚房的窗戶。良惠無故惹了一肚子氣。但是,她也能理解,大清早讓人家聞病人的大便臭味,的確難以忍受。

「快給我換一換吧。」

婆婆根本注意不到這些,不斷地翻動著身體。

「不要動嘛!尿布要錯位的。」

「可是,我難受呀。」

「這我知道,又拉了吧?」

良惠掀開薄被,邊解開婆婆睡衣的紐扣邊想:如果是嬰兒的被子該多好啊。

要是嬰兒,大便粘到手上,小便弄濕了衣服,從沒有過髒的感覺。可是,為什麼會感到老人的大小便很臟呢?

突然,良惠想起山本彌生的事。因為彌生還是一位有小孩的主婦。最小的孩子不是剛剛撤下尿布,她還為此而感到高興嗎?良惠非常清楚,這將是一個多麼令人高興的時期呀。然而,彌生的情況最近令人感到擔憂。聽說被丈夫揍了一頓,這也不是件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有個能幹的妻子本是件好事,但對於懶漢丈夫來說,反而會成為他的眼中釘。我們家的那口子不就是這樣嗎?良惠不由得想起五年前因肝硬化去世的丈夫。良惠越是孝順婆婆,做好家務,搞好副業,拚命為這個家操心,丈夫越是對良惠無端挑剔。

大概彌生的丈夫也是因彌生太能幹而不喜歡她吧?與自己的丈夫一樣,是個為所欲為的傢伙。不知這人世間是怎麼安排的,為所欲為的男人總能娶一個能幹的妻子。不過作為妻子,也只能忍耐,恪盡婦道。良惠隨意地推測,因為彌生和自己有相似之處。

良惠麻利地為婆婆換了尿布,在廁所涮了涮,然後再去浴室洗凈。雖然她也知道有很方便的紙尿布,可是太貴,根本買不起。

「喂,還出了不少汗呢。」

良惠走出房間,背後傳來婆婆催促讓換襯衣的聲音,那是等一會要做的事。

「我不是說知道了嗎!」

「難受死了,這要感冒的呀。」

「等我把這個晾上。」

良惠回答道,瞬間,湧出一股類似殺意的情感。感冒了,那才好呢。由此而引發肺炎,死了更省心,那自己就能徹底解放。然而,良惠是個心地善良的人,立刻打消了那種邪念。真是胡思亂想,對於需要自己照顧的人卻咒她早死,這會遭報應的。

旁邊的四個半榻榻米房間里的鬧鐘響了。己接近七點,到了在都立高中上學的美紀起床的時間了。

「美紀,該起床了。」良惠喊道。

拉開拉門,身穿T恤衫和短褲的美紀露出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我不是說知道了嗎!」

美紀厭惡地背過臉。

「媽媽,不要拿著那髒東西拉開門嘛!」

「啊,對不起,對不起。」

良惠道歉後,走向廚房旁邊那間狹小的浴室。她被美紀的冷酷無情而深深刺痛了。以前是個多懂事的孩子呀,經常幫助自己幹些又臟又累的家務活。當然,自己也明白,隨著年齡的增長,好和朋友攀比的美紀為自己的家庭環境而感到羞愧。

「為什麼感到羞愧?」

良惠發現自己沒能理直氣壯地批評她。自己沒有批評她的勇氣,因為最感羞愧、悲慘的並非別人,正是自己。

然而,良惠感到束手無策,誰能救自己呢?必須要堅持活下去。因為,即使感到像奴隸似的,即使認為自己永遠是勤雜工,如果自己不幹,將會一籌莫展。

因此,只能拚命地干。否則,就會受到懲罰。在想出好的對策之前,良惠也只能如此。

在盥洗室洗臉的美紀用的是牌子最新的洗面奶。因和香皂的氣味不一樣,所以馬上就能夠聞出來。無論是隱型眼鏡還是流行的摩絲,好像都是她用打工賺的錢買的。美紀的頭髮在晨光中閃著棕色的光。

洗完尿布,把手消毒以後,良惠對坐在鏡子前一本正經地梳理頭髮的美紀說:「你是不是染髮了?」

「稍微染了一下。」

「染什麼發,不學好。」

「什麼『不學好』,這個詞早就不用了。」美紀放聲笑道,「說這種話也只有媽媽吧,好多人都染髮了。」

「是嗎?」最近發現女兒越來越好打扮,真替她擔心。

「暑假你打工的事都聯繫了嗎?」

「已經定下來了。」美紀朝長發上噴著透明的髮膠。

「什麼地方?」

「站前第一食品店。」

「每小時多少錢?」

「高中生每小時八百元。」

良惠受到莫大的刺激,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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