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沙熱侵入芝加哥

1989年1月13日下午,眼看就要下班了。阿茲基韋(Azikiwe)還一動不動地在芝加哥辦公室里坐著,審閱面前的一張藍圖,電話鈴聲響了,是妻子維羅妮卡(Veronica)打來的。上班時間妻子極少打電話來。再說估計孩子們都已放了學,一定也到了家。對付6個往往吵得不可開交的孩子,夠維羅妮卡忙的,根本騰不出手來打電話。維羅妮卡的聲音聽上去明顯地心慌意亂。

「阿茲基韋,」她說的是一口輕快而有節奏的西非英語,「你媽媽出事了,瓦萊里亞(Valerie)來電話說她的病來得突然,已經去世了。」

一下子他像是腦子裡抽空了血似的。他是聽錯了?她是這樣講的嗎?他媽媽從來沒有病。事先毫無跡象,一點兒也沒有。阿茲基韋最近還在考慮是不是該把父母接到城裡來住一陣於。他們從來沒有見識過美國。真不像話,孫兒孫女們差不多要把爺爺奶奶的模樣忘了。男孩子中的老大老二,奧格比捷勒和奧那克西對奶奶還有點模糊印象,其餘四個孩子年齡實在大小了。

阿茲基韋明白自己不能在辦公室里痛哭流涕。也沒有這個時間。他拿起電話,向老闆說明情況,要求准予請假。接下來就是訂機票,經紐約飛往奈及利亞拉各斯,第二天下午就動身。說實在的,他真怕出這次門,不僅因為這一路上內心痛楚,而且即使心情很好,旅途的艱難困苦也很夠受。拉各斯的機場他歷來瞧不起,腐敗低效,在全世界不數第一,也數第二。此外,他還得在雙車道的公路上,在發瘋一樣奔逐的車輛群中跑上好遠一段路程。路況太差且不說,警察還層層設卡,全程都是路障。不過,不管怎麼說,他還得硬著頭皮回家跑上一趟。

果真如此,一路上吃盡了苦頭,他擔心的全兌現了,好在到達拉各斯機場時,行李一件不缺。他給全家都帶了禮物,原以為多少要少掉幾樣,卻全在。接下來就是六個小時駛往貝南市(Benin Ciiy)的公共汽車行程。從貝南再往前走兩小時,到埃克波馬(Ekp0ma)也得坐公共汽車。那就差不多到了老家的村子了。按規定講,汽車既然跑的是長途,就應該保證座位,安裝空調。實際情況是擠得不得了,三人一排的座位擠了四個人,通道里還站滿了人,不用說,空調無聲無息無感覺。開車的司機不要命似的,在互相躲讓的來往車輛奔逐中,幾乎一路上腳始終沒有離開過油門。整個行程如此折騰,顛簸,噁心嘔吐,好幾個乘客真正得病了。但是,個個都出生於非洲鄉下、為生存而掙扎、早就煉就一副吃苦耐勞的本領,沒有人發過一句牢騷。

司空見慣的警察設卡尤其使人煩惱。車輛想繼續前行的話就得塞錢。最後終於到達貝南市時,阿茲基韋深深感到上帝保佑的恩情,才能身體完整無缺地走下車來。他最後的一段路程是靠一輛日本尼桑車來完成的。車體容量要小得多。乘客多是些從集市上回家的娘兒們,光是人就擠得一點兒空地也沒有,甭說還得把他們帶的東西塞進去:像香蕉葉編織的雞鴨籠於、發酵用的成袋木薯粉、裝著辣椒面和辣椒油的瓶瓶罐罐,還有就是深黃色的棕桐油了。很多婦女帶著睡著了的孩子,都用花花綠綠的布兜兜捆在背上。也只有小娃娃在這樣吵鬧的聲浪中能睡得著。在非洲鄉下旅行,忍受吵鬧嘈雜是必須要學會的本事。在馬達轟鳴聲中,人人總是不斷他講話,不斷打手勢,盡量讓對方懂得自己的意思,還得提高嗓門,壓過嚇得亂蹦亂跳的牲畜的尖叫聲。

阿茲基韋終於來到了埃克波馬,他不斷伸胳臂踢腿,恢複全身平衡。儘管此時他已經筋疲力盡,總還是滿心喜歡,沒想到能夠順利來到家門口。他四處張望,想找到能帶他返村的人。他老家的村子名字叫做伊山(1shan)。它在埃克波馬的眼裡變得同他上次來時不一樣了,顯得出奇地陌生,要說這裡他來過上千次也不止。足足有好幾分鐘,他沒看到一個熟人。他一時好像不知怎麼辦才好,有點兒手忙腳亂,說不準還有點兒恐懼。兜了好幾個圈子以後,好不容易才發現一個朋友,同意用摩托車帶他回家。他們把他的大包小包寄存在一個可靠的地方,準備讓他的一個兄弟再跑上一趟來取。

一踏進老家的屋門,悲喜兩種矛盾的心情同時升起。他無意識地要找自己的母親,隨即猛醒過來,心不由得往下一沉:他此生再也見不到他的媽媽了,總算還有全體家人在,可以說一些互相安慰的話。全家又一次團聚是多麼好的事啊。跟每個人問好、招呼、寒暄完了以後,一起來到前面門口茅草蓋的乘涼的小涼亭里圍坐。這種涼亭全家人用,全村也用,四面無擋板,透風涼爽,這裡習慣叫做「百發」(bafa)。

他只顧看著自己的老父親,阿茲基韋心想爸看上去變了一個人了,上次回家團聚,迄今才不過四年,他老人家老得多了。

第二天,阿茲基韋醒來,才只凌晨三四點鐘。他的時差還未調過來。他坐在床上,心事重重,總覺得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隔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大靜了。整個村子靜得隙死去一樣。沒有小汽車聲音、聽不見馬達、沒有時鐘的嚙嚙聲,連狗都不叫,萬籟俱寂。他從鋪著織席的床上坐起身來,輕輕走到戶外。天還沒有大亮,四周漆黑。非洲的夜空是奇美無比的,清澈的夜幕上輟綴著顆排耀眼的星星,他不敢相信這樣的夜空,他天天在伊利諾伊州上空所見到的夜空是個宇宙蒼穹,晚上的空氣沒有白天那麼沉悶,吹在皮膚上反到覺得有絲絲涼意。

他在「百發」旁邊找到一個矮登於坐下,沉忠起來。想到自己的家庭和童年的朋友。也想到同他一樣受過教育的朋友,怎樣一個個拿他做榜樣,拋棄了做一天吃一天的農民生活,上了大城市。這些朋友,一個一個挨個數來,找不到一個比他掙錢更多的,大多數只是湊合著過日子。他難以平靜,問自己:像這樣把自己同老根割開值得嗎?他小時候從不愁吃穿,過得也可以。等長大了以後,也見了不少市面。究竟是什麼東西讓他離鄉背井出去闖世界的呢?是心裡煩嗎?還是想讓日子過得更好點兒?沒錯,他現在在美國生活得舒心愜意,他在一家一流的工程公司工作,他想要的什麼也都有了……就算是這樣,他還是心神不寧,就好像他還有什麼重要的,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沒有完成似的。

又過了一天,星期二,忙著媽媽的葬禮。喪期從這一天開始。他是家中的長子,必要的、重要的殯葬禮數是不是辦得周全,全是他的責任。這就意味著他得逐個拜見全村的長輩、學人、出殯樂師和一位「朱朱」(當地的巫師)。沒有這些人葬禮就不能完美地舉行,而葬禮不完美,就不能確保他母親的亡靈早升天界,這是阿茲基韋的責任。當然,所有的長輩以及那「朱朱」巫師都不能白乾,都得對他們所做的貢獻,給予充分的報償。這只是一個方面。阿茲基韋還得安排好足夠的酒飯。喪期要持續好幾天,遠道來弔喪的親戚朋友將逗留在此,膳食問題都得由他解決。

第二天出殯,全家人都得參加,孩子們也不例外。整個儀式進程中,遺體由「朱朱」巫師照看。巫師的雙眼片刻不離死者,為整個殯喪隊伍開道,確保過路鬼神不加干擾。非洲的習俗,一個人不管皈依何種宗教,鬼神世界的存在,是無可置疑的。鬼神世界對他們說來是一個實體,就像你能觸摸到的件件東西一樣。鼻中聞到的花的芳香和耳中聽見的空中風聲也都是具體存在的各種實體。從這個意義上說,阿茲基韋是個真正的非洲人,既能保持他皈依基督教的信仰不變,同時又遵奉靈界的神威。

整個儀式花去了差不多一整天。直到夜深時分,阿茲基韋才找到一段時間詳細詢問母親病故的情況。使他驚訝的是,似乎誰也不急於談論這個問題。他的妹妹語焉不詳,而他的叔伯們也是吞屯吐吐,支支吾吾,就連他的老父親看上去也像是不知說什麼才好。老人家為什麼如此少言寡語,真叫阿茲基韋捉摸不透,這是怎麼回事?歸根結蒂,媽媽也是個老太太了,從奈及利亞鄉下的老齡標準看,她的死亡也不算太意外。

阿茲基韋在家裡又過了幾天。根據預訂計畫他應在月底前返美。可是就在葬禮後的第六天,老父親也叫起怕冷來了。據他說背部酸痛,腦袋也不舒服。阿茲基韋就找到村子裡的小藥鋪,開了一點兒葯。那是氯奎寧,當地用來治療虐疾的常用藥。因為虐疾流行,非洲大多數地區只要一發燒,首選的治療藥物就是氯奎寧,就像阿斯匹林在西方的作用一樣。

氯奎寧服後未見好轉,反而又開始嚷嚷喉痛得利害,要吐。沒幾天,就食不下咽,吞飲困難。發燒的溫度也上去了。

使阿茲基韋覺得雪上加霜、更心神不安的是全家一看到老父親出現的病情,都害怕起來,本來緘默、拎持的態度起了根本變化。這時候,妹妹才告訴他,爸爸現在得病的癥狀同媽媽卧床不起、終至撤手人寰的毛病是一樣的。

老父親病倒引起全家恐慌。其實,這種恐慌波及的範圍不僅只在自己家內,而且四鄰都有了反應。阿茲基韋初到時弄不清楚的沉靜現象現在總算有了解釋。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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