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世遠望朝夕

京城已被夜幕染成深藍,來來往往的商賈有的也開始收攤打烊,有的開始做起夜間生意。在穿梭的人群中,容若一手牽著五花驄馬一手攥緊明月的小手步行於其中。

明月環視四周,對容若道:「我們出去這麼晚,阿瑪額娘可會怪罪?」

容若撲哧一笑,「是我帶你出來的。我是你夫君。」

夫君帶娘子夜不歸宿都無礙,晚歸何怕?明月也知其中,只是她尚且還是一名新婦,被人嚼舌根總是不好,納蘭家人口雜不說,顯赫地位在京城裡就有說不完的話題。

他們剛經過一個夜宵攤子,便聞到一食客甲人道:「前天納蘭家的長公子娶妻了?」

兩人聽是提到他們皆頓足而聞。

「你這幾天不在京城可是不知吧。」另一食客乙道。

「天啊,公子不是還未過成人禮,怎就娶了妻?不符公子的性子啊!」

「官道上的人說是明珠大人拉攏盧大人。這不,盧大人剛調任兵部右侍郎,誰不想拉攏一番?明珠大人以前不就在兵部嗎?如今竄到禮部,能多方延伸,也就只要拉攏兵部,搞個文武兼得。」

「嗯嗯,有道理。」

明月聽別人之口說道自己這官場利益上的婚姻,未免有些難過。雖兩人在一起了,可總是缺少些什麼。還在沉吟之時,她肩膀上便多了一隻手。明月望去,見容若帶著一如平時的溫潤,目光卻比從前堅韌許多,似給予她一種肯定,一種莫須有的信心。

「冬郎!」她低聲喚了一聲,臉上略顯蒼白。

容若卻攬著她舉步離開,邊走邊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我之間,你認為真僅僅如他們說得那般?嗯?」他說著同時,臉湊了過來,明月想躲卻奈何身子被他箍緊,便只能微微側著身,苦笑,「別鬧了!」

容若卻不似從前,依舊如此,臉上雖帶著笑容,但目光卻是執拗不已,「那你說,還是不是?」

明月這下便知,她是惹惱了他。她不該質疑他對他們的婚姻所持的態度,這是在傷他。明月不再掙扎,輕輕依在他旁邊,「對不起。」

容若咬了咬唇,正身牽起她的手,一步步向納蘭府走去。兩人之間一下子無話可說,皆只是低下頭獨行。當走至一條流水貫穿全街的小道,它以水為街,以岸為宿,中間橫亘一座石橋。在月色撩人之夜,響起了悠長凄婉的笛聲。原本死寂的他們,不約而同抬起頭看向聲源。

在那橫亘水湖之上的石板橋上,佇立著一名男子,他著青色長衫,目光清冷望著皎皎半弧的月亮,在吹奏著一首似乎有著許多故事的曲子。

明月甚至有些入迷,這是一首《鷓鴣飛》,本意是歡快曲調,而如今卻被他改了調子,略有凄涼之感。容若望著此人,怔了一怔,不禁苦笑,轉臉看向明月,「知道他是誰嗎?」

她搖頭。

「朱彝尊。他來京許是有一個來月之久了,應該是為這期殿試。」容若說著便朝他走去。明月落在後面,凝滯望著他一會兒,便跟了上去。

依舊佇立在石板橋上的朱彝尊覺有人走來,頓了一頓,放下笛子,轉頭朝容若看去,「公子。」

容若道:「一人在此吹笛?還吹得如此哀凄,可是有傷心事?」

「四十無聞,已是白頭亂髮垂耳。」他興嘆,「這次也許又是一次過場罷了。」

容若默默望著他,目光不似以前那般冷然,若有沉思將他望去。

朱彝尊目光瞅向他身後的明月,不禁莞爾一笑,「京人傳公子提早大婚,娶了新任兵部右侍郎之女,不過我想以公子個性斷不會如他們所說。」他朝明月略頷首,算是打招呼了。

他是個過不惑之年的男子,雙鬢已有花白,眼神比年齡略顯得滄桑,想必是這一生潦倒困苦所獲。容若這時同他岔開話題,「這次殿試你認為是一次過場?」

朱彝尊笑道:「公子,朝廷上的事,你不懂。你天生貴胄,得天獨厚的優越,殿試必當通過。而我們這些落魄書生翻身的機會太過渺茫。官場上的黑吃黑,我們是招架不了的。」

這些他為何不懂?他阿瑪說過,要他做比他更優秀的男人,為納蘭家爭光,所以為他鋪設光明之路。只是這些他都不想要,他自心底有一份叛逆,他不想為官,他只想尋常如百姓,可他清楚明白,終不如願。

而朱彝尊正好相反。他想為官,想增大門楣,想擺脫潦困的生活,滿腹經綸無處奮發,可他也清楚明白,很難如願。

明月望著眼前兩個初衷相異,心思相似的兩人。命運,總是有著道不完的無可奈何。

她只能安靜站在兩人之間,聽著、望著、嘆息著。兩個男人並排站在石板橋上負手眺月,都是無限惆悵。

朱彝尊嘆道:「菰蘆深處,嘆斯人枯槁,豈非窮十。有虛名身後策,小技文章而已。四十無聞,一邱欲卧,漂泊今如此。田園何在,白頭亂髮垂耳。空自南走羊城,西窮雁塞,更東浮淄水。一刺懷中磨滅盡,回首風塵燕市。草履撈蝦,短衣射虎,足了平生事。滔滔天下,不知知己誰是。」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容若忽兒以詞回應他的詞。

明月一怔,以一句惆悵客,知曉這哀怨之中太多的凄聲。朱彝尊也怔忪地將容若望著。容若只是對朱彝尊輕笑一下,不加以逗留,對他頷首,轉身牽起明月離去。

明月忍不禁地轉身望去,只見朱彝尊已是淚光點點,然眼中卻帶著笑意目送他們。

知己,便是一首詞,回應一首詞,而後心心相印,兩人便有了靈犀,最終不能言說地成為知己。過程就這般簡單利索。

在寂靜的道路上,明月被容若默默地牽著,兩人之間已無言語。待到達納蘭府,容若卻駐足不動,不進去了。

明月實在挨不住,問:「怎麼了?」

容若仰頭看著盯著牌匾上他親手揮筆而成的「納蘭府」三字,久久而視。

他心裡想著什麼,明月知曉。他是矛盾的,他感謝這個姓氏給他帶來的一切,卻又憎惡這姓氏束縛他的自由。

他仰望站在門口許久,終究嘆息一聲,對明月道:「阿瑪從小對我管教嚴格苛刻,我不喜騎射,但阿瑪說作為滿族貴族,騎射是根本。要是沒練好,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於是我拚命地去練習,為得僅僅只是想有休息的時間,而非有其他想法。」

明月望著他,不知他想表達什麼。只是知曉,朱彝尊引發了他心底一直不想面對的東西。

「我喜歡漢學,只是因為簡簡單單的喜歡,並不是阿瑪所理解的提高自己在朝廷中的競爭優勢。」

容若苦澀轉身對著明月道:「我所做的一切,在別人眼裡都成了另一個意思。若想解釋,別人就會說我胸無大志,好好奚落我一番。」

明月一時心裡堵得慌,伸手向他握去,卻不想容若舉步朝家門走去。明月獃獃望著他的背影,方想到他念的那首詞,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他何嘗不知自己心中那痛苦不堪的平生,何嘗不想好好淚縱橫一番。只是他不可以,因他是納蘭家的長子。

那晚回去,容若甚少言語,獨自一人鎖在書房不出。明月站在書房門外,手想去敲門,終究敲不下去,遲疑縮了去,轉身回房。然當她轉身想回房,竟見覺羅夫人一眨不眨眼地看著她。明月一怔,欠身道:「額娘。」

覺羅夫人只是簡略一笑,「容若就這性格,一心情不好,就會扎在書堆里,讓他靜一靜。」

明月頷首。

覺羅上前走到明月面前,拉著她的手笑道,「我就這麼一個兒子,娶了你這般水靈的媳婦,我做夢都偷樂。走,去我那聊聊天。」說著拉明月去了她院子。

明珠的院子是正院,以西南為貴,自然是在西南邊。經過正院花園之時,明月聞到一股清香,清清淡淡的,卻分外怡人。覺羅夫人道:「這味道好聞吧,是冰月那丫頭種植的夜來香。」

明月頓了一頓,不免胡思亂想起來,這覺羅夫人到底是想與她聊著什麼?

覺羅夫人把她帶到正院的偏房裡,屋裡有一位老麽麽正在加炭,見到覺羅夫人連忙欠身行禮。

覺羅夫人擺手示意下去,老麽麽領會便下去了。屋內因新添木炭,響起「噼啪」聲和灼灼熱火燃燒的吱吱聲。明月頓感屋內寂靜,心也提到嗓子眼上,不知下一秒發生什麼。

「明月,別傻站著,坐。」已坐好的覺羅夫人見面前的明月還傻站著,便招呼她坐著。

明月應承坐下。

「明兒就是回禮之日,我總琢磨著送盧大人些什麼,本想與冬郎商量一番,不過與你商量也一樣。」

明月接道:「額娘不用費心思了,我父親對這些都不甚在意的,意思一下就好。」

覺羅夫人點頭,「那送些燕窩補品好了。」

「好。」明月應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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