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邵寂言從夢中醒來,伸手到身下一摸,濕了一片。

對於早已不是青澀少年的他,做個春夢已不會再引起他任何的驚恐與窘迫。但是這一次的夢境卻讓他有些心驚。他夢到自己在梅姑娘的卧房裡,不是在床下,而是在床上摟著佳人翻雲覆雨。若單單是這樣,說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在有了昨晚那場經歷之後,做這樣的春夢並不奇怪。

但是一切的關鍵在於,夢裡被他壓在身下嬌喘呻|吟的雖然是梅姑娘的皮囊,但他清楚的知道那身體裡面的靈魂不是梅姑娘,而是如玉,他在高潮的時候叫了如玉的名字。

他雖從未真的與女人云雨過,但一直不認為情慾一事是什麼難以啟齒的羞愧之事,少年時村中嬌俏惹人的少婦,情竇初開時驚鴻一瞥的美麗少女,成年後青樓美艷動人的風塵煙花,都曾入過他的夢境,他從未感到過任何的羞恥。

但是這一回,他除了驚訝之外,竟莫名生了些心虛與羞愧。他一時搞不清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心情,愣神想了想,也許是因為如玉太過單純,也許是因為如玉是他人生中第一個真正的朋友。

邵寂言起身換了條幹凈的褲子,把臟褲子放到木盆里想著明日洗乾淨,可那東西就跟罪證似的攪得他不得安心,他索性披了衣裳到院里打了捅水就著夜色把褲子洗了,待倒洗干晾好已經是三更時分。

他再次躺回床上,卻是怎麼也睡不著了,不論睜眼閉眼,腦子裡全是如玉的樣子,她哭,她笑,她氣惱,她羞澀,她委屈,她調皮,她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小動作,甚至跟他說的每一句話,他竟全記得清清楚楚。

邵寂言翻了個身:我這是怎麼了……

他就這樣翻過來又翻過去,閉上眼又睜開,坐起來又躺下,折騰了半宿。直到清晨的曙光透過窗子打了進來,邵寂言才覺得自己終於想明白了:他只是該有個女人了,而如玉這些日子與他走得近,又有了昨晚的經歷,一切都只是趕巧。

一個春夢而已,說明不了任何問題。

邵寂言起床,用涼水洗了臉,把昨晚從梅姑娘那兒得來的小冊子一條條細細看了,除了馮子清之外還有好幾個他熟悉的考生姓名,也有的名字他沒見過,該是考生的家屬之類。他把緊要的部分謄抄了一遍,收好,吃了點東西,換了一身乾淨清雅的衣裳,將小冊子和一起拿來的一疊銀票揣好往王丞相府上拜見。

幾日後,科考舞弊案發,朝野震動。

直接因此案獲罪的官員就有十幾人,包括陳亭煥在內的三名主考全部斬首,家產抄沒,三家上下兩百餘口流放千里。禮部上至尚書、侍郎,下至郎官、員外郎,降職的降職,入獄的入獄,無一倖免。

然而,事情並沒有隨著陳亭煥等人的斬首和禮部官員的集體獲罪而結束,反而是愈演愈烈。借著科考舞弊案,與陳亭煥及另兩位被斬官員相近的幾位大臣很快受到了波及。首當其衝的便是沈得年和沈墨軒。

沈得年為官多年,難免有些不幹凈的地方,縱是平日不被人放在眼裡的小事兒這次也被有心人士翻了出來,皇帝因此案正在氣頭上,又有王丞相一派暗中推波助瀾,沈得年終被免了吏部尚書之位,貶正四品往台安任知府。沈墨軒因曾與馮子清等三名賄考考生過從甚密,亦受牽連,只因其在清流儒官中多受好評,包括太子太傅在內的諸多大臣為其求情,皇帝也是惜才之人,亦不願朝中勢力傾斜,只免去其翰林院編修之職,平調通順任職。其餘牽連官員又十餘人。

統算下來,此次科考舞弊案直接或間接牽扯的官員三十餘人,實為皇帝登基十幾年來最大的一次朝堂震動。相比之下,馮子清等小人物獲罪終生不得參考入仕幾乎不值一提了。

邵寂言看著一個個官員被斬首、抄家、流放、貶職,心中越來越不踏實。尤其是對沈墨軒的聖裁下來之時,他的負疚感達到了頂峰。他當初雖是有心攀交沈墨軒,但對沈墨軒其人卻也是有欽佩在其中的。他曾經想過,若他能順利的娶沈婉柔為妻,與沈墨軒除了姻親之外,定也能成為知己至交。而如今,一切都不可能了。

沈墨軒早他父親離京赴任,出京那日有不少朋友前往送別,有官員,也有普通的書生學子。邵寂言也去了,但是他沒敢露面,遠遠地躲在暗處看著沈墨軒與故友拜別,神色從容地翩然而去。

那個時候他恍然意識到了自己的渺小與卑鄙。他不能再用什麼「伸張正義」來為自己開脫了,如果他當真光明正大,大可以拿了證據去刑部、吏部、大理寺、都察院,但是他哪兒也沒去,他送到了王丞相手裡。他早就知道會有今天,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做了,為了一己私慾,牽扯了太多的人進來,也葬送了一份他本應珍惜的友情,耽誤了一位有志青年飽學之士的大好前程。

內疚,不安,愧悔,邵寂言第一次對自己產生了懷疑,他幾乎是灰溜溜地逃回了自己的小院。

晚上,如玉來了,磨蹭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問道:「我聽說今天沈少爺走了,你去送他了嗎?」

邵寂言嗯了一聲,假作翻書,沒敢直視如玉的眼睛。

如玉見他臉色不好,便道:「他生你的氣了吧?他肯定是錯怪你了,你只是想揭發他舅舅做的壞事,是皇帝老爺不分青紅皂白的隨便給人判罪,不關你的事。」見他不答話,又忙安慰道,「我知道你這些日子不開心,你肯定是覺得是自己告發陳老爺才牽連那麼多人都吃了官司。我知道不關你的事,他們做了錯事就該受罰,這是你告訴我的,鳳兒他們也這麼說,說陳老爺劉老爺孫老爺他們都不是好官,早就該被判罪的!你做的是對的!雖然不小心連累了沈少爺,但你又不是故意的,也不能怪你。沈少爺將來想明白就好了!」

「如玉!」邵寂言打斷她的話,卻又滯住,他本想直接告訴她:我是故意的,不是什麼不小心,不是什麼伸張正義,我就是為了我自己!但是他不敢,他怕如玉會看不起他,會討厭他,會真的再不理他了。

他痴痴的望著如玉,開口道:「如玉,若是所有人都不理我了,說我的壞話,說我不是好人,你會不理我嗎?」

如玉道:「你這麼好,他們為什麼不理你?」說著又氣鼓鼓地護短道,「說你不是好人的人才不是好人呢!」

邵寂言道:「你只回答我,你會不理我嗎?」

「當然不會了!」如玉毫不猶豫地答道,想了想又補充道,「除非你大聲罵我,冤枉我,或者……惹我生氣什麼的……我大概會生氣不理你了……不過你要是知道錯了,跟我賠禮道歉,態度又很誠懇地話,我可以考慮原諒你,只是考慮啊,也不一定原諒的……」

邵寂言看她碎碎念的模樣,難得的露了笑容,只道:「那,如果我做錯了事呢?」

「什麼事?」如玉道。

邵寂言道:「不管什麼事,總之是不好的事,傷人的事,你會怎麼辦?還理我嗎?還和我做朋友嗎?」

如玉被邵寂言問得有些糊塗,愣愣地看著他,想了一會兒,恍然悟道:「我知了,你是說沈小姐對不對?這次沈老爺和沈少爺都被皇帝老爺問罪了,沈小姐肯定和他哥哥一樣生你的氣,你傷她的心了。」

邵寂言不知該怎麼答,如玉見他不說話,便道自己說中了,回道:「這樣你是該去問沈小姐啊?我說你好不管用的,你要問她還願不願意理你……」說著想了想,認真地道,「只是沈老爺要離京了……她大概也得跟著走,你們可能有很久很久不能見面……過兩天就是初八,她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一定會去廟裡上香求佛祖保佑,你只過去跟她說清楚。她現在在氣頭上,可能會罵你打你,但是只要你誠心誠意地道歉,她那麼知書達理,肯定會理解你的,你們會和好的。」

邵寂言望著如玉無言以對,良久方扯了扯唇角,嘆道:「你說得對,我是該與她說清楚,誠心誠意的道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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