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小寶 第五章

這間院落是尋常民宅樣式,但陳設多胡夷風情。正廳大門敞開,門楣上有一排異域花樣的白銅鉤,兩隻歪到一邊,像被人用力扯過。伊西婭跨進門檻,停下腳步,捂住了臉。

廳中光滑的地面上,一灘紅漬格外醒目。

溫意知在廳中踱步張望,丈量傢具間的步數。王硯摸出一塊汗巾,著小廝丟給伊西婭,環視凌亂廳中與地上種種標記。

「京兆府新來的這個姓馮的倒是個細緻人兒,屋中與院內的標記已將兇手是怎麼殺人的告訴咱們了。」

王硯走到血痕前。

「當時死者就在廳內,他們有打鬥,損毀不少東西。血痕只有一塊,死者是被一擊致命。」

他再轉身向門。

「兇手殺完人後,又非常著急地跑出了門外。」

溫意知道:「你怎麼看出兇手很著急的?」

王硯抬手一指:「兇手把門帘拽了下來。你可去再看看那幾個歪了的門鉤,是從門內猛拽門帘所致。兇手潛進來殺人的行徑十分隱秘,進門扯下門帘,也不太合情理。」

虞玧指指半開的窗扇:「窗框上貼著標籤。兇手亦有可能是從窗子進來的吧。」

王硯一挑眉:「窗只開了一條縫,京兆府透氣不會這麼尷尬,定是他們來時窗便是這麼開著的。如此狹窄,鑽不進一個人。有此標記,他們在窗台上發現了東西,我猜,是鸚鵡毛。」

溫意知啊了一聲,雙目灼灼:「我知道了!也就是說,兇手進來的時候,死者正在屋子裡逗鸚鵡。死者發現兇手,趕緊推開窗子把鸚鵡放飛了。然後,兇手撲哧一刀,殺了死者,追出門外!」

王硯拍拍他肩膀:「孺子可教,再給你在刑部的飯桌上添個湯勺。其實咱們已經可以回去了,跟阿說,偷鸚鵡的賊已經死了,鸚鵡可能正在天上飛著,讓他繼續尋吧。」

溫意知愣了愣。

伊西婭雙膝一曲,跪倒在王硯面前。

「主人,不是小偷!求求你!主人冤枉!求你,幫幫他。」

王硯面無表情地俯視著她:「你漢話都說不明白還敢在我面前滿口胡言?那灰鸚鵡,其實是你和死者兩個人偷的吧。」

伊西婭的脊背瑟瑟抖起來。

「徐氏鋪子屋頂的磚瓦沒有踩痕,案犯的身量輕,力氣不大,切開盜洞十分仔細,偷了鸚鵡後,再把盜洞仔細黏合,看似掩飾很好其實多此一舉。如此小心翼翼婆婆媽媽,顯而易見是個怕事的女子。當天夜裡,古罕德負責在門縫點迷香及把風。你在屋頂行竊,我說得對否?」

伊西婭抬起滿是淚痕的臉:「不是偷!是,主人,朋友的鸚鵡!主人的,朋友,不見了,鸚鵡,不見了。有一天,主人,看見了。」

王硯沉聲問:「什麼朋友?叫什麼?住在何處?」

伊西婭搖頭:「我知道,名字。塔木沙。不知住在哪裡。」

王硯向隨從丟了個眼色,隨從會意退下。

王硯繼續緊盯著伊西婭碧藍的雙瞳:「兇手殺了你的主人後,沒找到鸚鵡,又折回屋內,翻了抽屜柜子,我覺得應該不是在找錢。這鸚鵡,到底有什麼秘密?」

伊西婭痛哭著搖頭。

虞玧一嘆:「阿硯,這又不是刑部大堂,何必嚇唬一個姑娘。先讓她起來慢慢問。」

薛沐霖附和:「地上都哭出水漬了,讓京兆府的人看著了也不好。」

王硯負手一言不發,伊西婭甩開溫意知欲攙扶她的手臂,又仰頭看王硯:「我知道一個,秘密,主人的,關於,鸚鵡。我告訴你。但,請你,抓住壞人!」

王硯神色絲毫未變:「你先交出來。」

伊西婭用力搖搖頭:「不行,交換,必須!」

王硯拂袖轉身,伊西婭又緊緊抓住了他的衣擺。

「求,求你!」

虞玧和溫意知皆露出憐惜的神情。溫意知道:「阿硯,這麼對一個弱女子有些過了!」

虞玧又嘆了一聲:「意知,阿硯做得沒錯。丟鸚鵡的事已經清楚了,剩下殺人這一串兒的案子,應該是京兆府的事。讓這位伊姑娘去找那姓馮的便是。咱們直接回去再喝頓酒,幫阿提一提神,讓他繼續天上城裡都搜搜,而後各回各家,各過各節。」

伊西婭仍抓住王硯的衣擺不放,王硯也仍然紋絲不動。薛沐霖笑道:「你們就紅臉白臉地擠兌阿硯吧,正到有趣的時候,別說阿硯,你們肯罷手?」

王硯眉頭一跳,側身,從伊西婭手中抽出衣擺:「我從不與犯人講條件。你須得明白,眼下你也是嫌犯。任何你知道的,都必須交待。要麼,你此時跟我說。要麼,你去大牢里說。」

伊西婭定定看著王硯。虞玧輕聲道:「姑娘,他的意思是,只要你說了,必然會接著查。」

王硯橫了他一眼。

伊西婭吸了吸鼻子:「好,我告訴你。」起身走向通往內室的門。

門內是間小廳。箱子、抽屜、櫃門俱大敞著。另外還有一扇與牆一模一樣的門,也敞著,露出內中暗室。牆面上殘留著曾經懸掛畫卷或掛毯的痕迹,不知道是被京兆府還是被賊取走了。僅存一張靠牆的銅製條幾,布滿精美的異域花紋,空空案上有數個大小不一,用墨筆圈出的圓圈。

伊西婭鑽到條幾下,驚叫了一聲。

條案的下方少了一塊板,露出的空蕩蕩暗格中也貼著一張紙條。

隨從們把條案翻了個身,溫意知盯著貼條處驚嘆:「姓馮的屬狗么?這都能發現!」

薛沐霖輕聲道:「會不會是兇手取走的?」

王硯面無表情:「姓馮的所貼紙條款式不一,這一種是取得證物的標條。」

伊西婭急切地道:「我沒騙謊!秘密,主人藏的!一幅畫。」

王硯皺眉:「什麼畫?」

伊西婭拚命比劃:「畫,有,鸚鵡。我見過一次。」

王硯再問伊西婭:「畫多大?」

伊西婭抖開方才王硯丟給他的汗巾:「像這個!很老。」

溫意知眨眼:「老鸚鵡?」

伊西婭再搖頭:「畫,很老!」

溫意知問:「有多老?」

伊西婭用力道:「很老,很老很老。比,祖父的祖父,都老!」

虞玧道:「那意知方才的推斷就不對了,只有王八才能活這麼久,鸚鵡斷然不行。畫里的鸚鵡跟咱們找的肯定不是一隻。」

溫意知道:「可必然有聯繫!一幅老畫,畫里有個鸚鵡。又有一隻被來歷不明被偷了又鬧出人命的活鸚鵡。這裡面肯定有事兒,不是一般的事兒!」

薛沐霖再插話:「姑娘,你說你只看過一次,你確定畫里是一隻鸚鵡?很多鳥都與鸚鵡外形類似。且鸚鵡又分多種,如鳳頭、牡丹、虎皮……畫中的是哪一種?」

伊西婭滿臉通紅,淚水又迸出眼眶:「是,鸚鵡!」

王硯一擺手:「好了,犯人口供不清,只能參詳,不可為實證。先看剩下的這些。」

他命隨從將條案再翻回原樣,指著案上京兆府標記的圓圈與牆上的黃黑痕迹。

「之前這條案正中有個爐鼎或大燈台,旁邊是供器,牆上有烘燎的痕迹。這個胡商應該信神火教。」

神火教有頗多胡人信奉,朝廷並未禁止。但信此教者會在家中供奉長明火,京城百姓怕走水,都不願意把房子租給他們或與他們為鄰。因此許多胡商都不會承認自己是神火教徒。

薛沐霖露出恍然神色:「神火教的教徽,正是一雙羽翼環擁著他們的光明神,而且那光明神側身而立,頂戴著一冠,冠有一飾,甚似彎喙,衣袍下擺展開,宛如尾羽。」

溫意知雙眼一亮:「如果畫得潦草些,打眼一看,會不會就像一隻鸚鵡?」

薛沐霖和藹地瞧著伊西婭:「姑娘,你信神火教么?」

伊西婭搖頭,交疊雙手:「畫,是鸚鵡!」

薛沐霖、虞玧、溫意知再齊齊看向王硯,王硯又問伊西婭:「養鸚鵡的徐翁,不過是一個尋常百姓,你和你的主人為什麼不去他家偷,非要挑市集下手?」

伊西婭低頭:「我聽主人的。為什麼,我不知道。」

幾人再到屋中各處遛躂了一圈兒,便在京兆府衙役們複雜的目光中匆匆離開胡商住宅。王硯命人用馬車將伊西婭帶去月華閣歇息,順便將當前進展告知劉,又令方才派去打聽案情的隨從上前復命。

隨從稟報曰,住在這附近的人對古罕德及案情的說法與伊西婭所言基本一致。古罕德待人親切,不曾與人結怨。只有伊西婭一個女僕。古罕德被殺當日,因京兆府要整頓街市,禮公坊的商鋪都沒開門,早上伊西婭出門買菜,古罕德獨自在家,伊西婭回來後發現他倒在血泊中,驚慌哭喊,鄰居幫忙報了官。

但隨從另外得知了一件有趣的事——

古罕德有位情婦,名叫海琳娜,與古罕德年紀彷彿,一頭紅髮,豐腴艷麗,在敦化坊賣首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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