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貳 二世祖

六月初六,初伏之始,庚辰日,鬼過橋。

宜祭祀、納財、進人口,忌修墳、破土、開市、安床。

刑部得宜,喜添人口。

刑部新郎中,王太師大公子王硯,今日走馬上任。

辰時三刻,王大公子跨一匹神偉駿馬直入刑部衙門,那馬渾身的毛竟是淺金色,映著晨輝,和王大公子簇新的官袍一起閃閃發亮,晃暈了門前衙役和圍觀百姓的眼。

兩匹棗紅駿馬隨在王大公子身後進了大門,馬上乃王大公子的貼身小廝,其中一匹居然拖著一架破舊推車,車上直挺挺橫著一卷草席,還有一個渾身素白,瑟瑟嗚咽的少女。

一路尾隨的路人指點道,這車和車上的女子,是王大公子剛在街上撿的。

王大公子靠爹蔭得此位,上任之時,須體現清正廉潔,故一不坐轎,二不設儀仗,三不清路開道,只攜二仆,騎行前往,秉承平日縱橫京師,跑馬遛鷹的一貫風範。

一路橫衝直撞,到了長樂大街處,王大公子犀利地瞥見道邊有一抹梨花帶雨的嬌怯倩影,頓時勒馬,俯身問之。

少女拭淚答道:「民女之父新喪,無錢收葬,只得賣身葬父。」

王大公子緊盯著少女的臉蛋道:「你父因何而死,可有冤情?」

少女垂首抽泣:「無冤,只求將父親安葬。」

王大公子眯眼,仍是看著少女的臉:「必有冤情。」一揮衣袖,大公子的小廝便躍下馬,將放置少女她爹屍體的破推車套到馬上。

少女撲住車沿,痛哭道:「老父染病而死,妾真的無冤,只求葬父……」

小廝喝道:「知道我們大公子是誰嗎?刑部郎中!說你有冤,你一定有冤!」遂將那少女一把按到車上,「休要磨嘰,耽誤我們大公子去衙門上任,一百個你跟你爹也抵不了!」

就此一路來到刑部。

「哦,是王郎中。」刑部尚書陶周風捋著鬍鬚,笑逐顏開,「免禮,免禮,快快起身。頭一天來衙門,就帶來如此熱鬧氣象,甚好,甚好。」

書令孔攸與司刑、司仆、司關、司計四司及其餘人等一道向王郎中施禮,內心都五味雜陳。方侍郎調任後,刑部侍郎一位一直空而未補。王太師又調走了一位郎中,將自己的兒子安到這個位置,如斯直接,誰能看不明白。

因為陶尚書的大愛無疆,這兩三個月內,刑部已經有十幾樁案子被大理寺拿走了。大理寺主簿蕭范正要拿走又一樁案子,此時正在衙門內,就在屏風後看熱鬧。

仁慈大愛的尚書加上一個二世祖未來侍郎,刑部的將來還有什麼值得期待?

廝見完畢,陶尚書著人領著王郎中在衙門內轉轉,熟悉一下。王大公子道:「且慢,某方才在街上見得一樁冤案,已將被告帶來,宜速速審之。」

孔攸等人正要含蓄地問王郎中,前院那個嗚嗚哭泣一直喊著只要葬父絕無冤情的女子要怎麼處置,他竟主動提起了這茬,不由心裡一沉。

陶周風喜悅道:「甚好,甚好!王郎中剛到任,便勤於案情,刑部必有嶄新氣象。」

王硯淡淡道了一句:「謝大人勉勵,下官定會不負厚望。」坦然受之。

正待要出門,廊下忽有一小吏匆匆奔來,在門檻外氣喘吁吁道:「稟尚書大人,各位大人,大理寺來了幾個人在大門外吵嚷,說……說王郎中當街強搶民女,要帶王郎中去大理寺問話。」

眾人心中都又一沉,忍不住偷眼看向王硯。

王硯一揚眉,陶周風詫異道:「竟有此事?必是誤會吧。王郎中啊,不要擔心,肯定是哪裡沒有弄清楚。先隨本部堂出去看看。」

蕭范亦從觀望之處轉出,施禮道:「我大理寺斷不會無故冒犯王大人,必有緣故,許是誤會。」

前院中,那少女仍在哭泣,王硯的兩個小廝正梗著脖子與大理寺的差役叫囂。

「我們大公子乃千年難出其一的青天,你等居然污衊是強搶民女,知道膽字怎麼寫么?」

「呸!不擦亮狗眼看看!想巴上我們大公子的小娘們能一路排到昆崙山還繞三圈,這等貨色我們大公子用得著搶?明察秋毫你們懂不懂?」

那少女哭得更厲害了。

大理寺官差一揮鐐銬:「休得無禮,再敢咆哮官差,將爾等一道拿回大理寺問責!」

王硯的小廝兩手叉腰:「來呀,爺就在這裡,有種你就來拿!」

刑部衙役正在左右為難,見陶周風與王硯等人過來,頓時如蒙大赦,高喊一聲:「尚書大人面前,都休得無禮!」

場面暫時清靜。

陶周風掃視一圈,溫聲道:「這是……怎麼回事?」

大理寺的差役階下行禮,為首的道:「稟尚書大人,因接到線報,刑部郎中王硯涉嫌當街強搶民女,卑職奉命請王大人往大理寺一行。」

話末略抬頭,看向了王硯。

其餘在場的諸人亦都在看王硯,連那少女都停止了哭泣。陶周風道:「王郎中,這個事……」

王硯未說話,只負手步下台階,走向那破車上的少女。

少女抽噎著,握緊手絹,瑟瑟向後縮了縮。

王硯走到車前,居高臨下俯視著她:「你因何隨本司回到刑部?」

少女低頭,王硯的小廝之一幽幽道:「姑娘,說話斟酌著些。」

大理寺差役喝道:「放肆,官府問案,豈容閑雜人等插話!」

王硯神色一寒。

蕭范忙道:「唉唉,有話都好好說。」藹聲向那少女道,「這麼多位大人在此,連刑部尚書大人都在,有話可放心直言,不必害怕。」

少女慌亂地抬頭看了看,一望到王硯的臉,趕緊又低下頭:「這位大人……說民女有冤情,方才將民女帶至此處。」

蕭范又和氣地道:「哦,那你是否真有冤情?」

少女剛張了張嘴,王硯的一位小廝又遠遠幽幽地道:「姑娘,我們公子不單是刑部郎中,更是太師的大公子。你若有冤,可要說明白了。」

少女頓時猛抬起頭,抓著手絹的手指深深掐進肉中。

蕭范一皺眉,大理寺的幾個差役臉色都已鐵青:「放肆!難道區區家奴都可在刑部院中胡言?」

陶周風臉上都有點掛不住,剛動了動鬍鬚,王硯的小廝極其乾脆利落地打了自己兩個嘴巴,撲通跪下:「諸位大人老爺,小奴才無禮,自扇兩掌,先滾遠了。待各位大人老爺正事辦完,再來請罰。」砰砰磕完幾個響頭,哧溜奔到遠處再跪倒。

王硯仍是面無表情負手站著。少女顫聲道:「民女、民女有冤!」伏在車上,連連叩首,「民女有冤!求王大人為民女做主!」

蕭范神情複雜,嘆息一聲。

差役之一道:「姑娘無需畏懼,即便王子犯法,亦與庶民同罪,你……」

王硯雙目一眯,忽而再向車前跨一大步,一抬手,扯開了卷著屍體的草席。

在場眾人又都失聲。

屍體露在外面的皮膚皆帶著大小不等的傷痕,臉上與額上傷痕,更是觸目驚心。

王硯又看向那少女,沉聲道:「打死你爹的,究竟是何人?」

少女爬下破車,撲倒在王硯腳邊:「是……是尤公子……他爹是大內尤公公……他、他看到民女與我爹……就……就……求王大人替民女做主……」

四周除卻那少女的哭訴聲,再度一片寂靜。

王硯再道:「看這屍首模樣,你爹應不會早於昨日被打死。」

少女捂著嘴點頭:「是……是昨天晚上,我和爹要收攤時……」

王硯截斷她話頭:「哪條街?」

少女抽噎:「燈……燈市街。」

王硯道:「尤公子叫什麼?」

少女捂住嘴拚命搖頭:「不知叫什麼,只知道是尤公子。」

王硯抬眼一掃,刑部衙役仍木木獃獃地戳著。孔攸忙道:「下官這就著人去查。」

王硯道:「傳仵作驗屍。」

蕭范輕咳一聲,拱了拱手:「既然是誤會,下官這便給王大人賠罪了,請……」

王硯冷冷道:「混賬。」

蕭范一僵,王硯的眼,卻是看著刑部的衙役。

「衙門重地,本司問案之時,竟容外人進入啰唣,要爾等何用?」

衙役們立刻都跪倒在地,口稱無能請罪。

蕭范和大理寺的幾個差役都差點站不住,蕭范又老著麵皮出聲道:「是一時不查誤會,衝撞了王大人,望王大人大量恕……」

王硯又負手側轉身,再掃向那幾個大理寺差役:「爾等來拿本司,是以強搶民女為名?那便給本司解釋解釋,若真是搶個民女,可會帶到刑部衙門?」

蕭范拿眼看向那幾個差役,幾個差役硬著頭皮躬身一抱拳:「卑職等誤會……」

王硯抬起一隻手:「不必說誤會。本司身為刑部郎中,將街邊屍首帶回刑部,只能是為問案。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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