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壹 古剎夜話

「施主,山門簡陋,不堪相留。天色尚明,下山沿官道往東,不過兩三里路,便有客棧。」

他扒著窗檯,直勾勾盯著被智緣和尚堵得嚴嚴實實的門縫,無聲地吶喊。

書生,不要走,千萬堅持住!留下來!

「大師,學生走不動了。」

越過智緣的光頭飄進的聲音,充滿了堅定。

「只借宿一晚,望行個方便。」

智緣的背影僵硬了一下。

那聲音又補充:「但有片瓦遮首便可。」

智緣終於低下了頭,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施主若不嫌寒陋,便請進吧。」

他躥上窗檯,看著打開的山門興奮地搓手。

哇哈哈,太好了!又有鮮嫩嫩的,進京趕考的小書生可以玩耍了!

他舔了舔嘴唇。

唔,背著包袱跨進山門的這個小書生,乾巴巴硬邦邦的,看起來不甚鮮美多汁。

不過……

想像一下其半夜抓著被子臉色煞白失聲尖叫的模樣……

甚有意趣,很值得期待!

智緣引著那小書生邊走邊聊。

「施主可是進京趕考途徑此地?」

「嗯。」

「官道平坦,緣何繞行荒山?」

「沒錢,欲尋借宿之處,省點是點。」

「……」智緣笑了一下,雙手再合十,「貧僧法號智緣。」

那書生一揖還禮:「學生俗名張屏。」

直起身後,書生環視四周,目光掃過斑駁的欄柱,覆塵的窗欞,鏽蝕的香鼎:「寶剎幽靜,似少有人至。」

智緣跨上迴廊,斜陽下,長長的倒影拖曳在青苔累累的階上:「寒寺幾無香客,寺中僅貧僧一人。」

智緣走到廂房前,停步回身:「施主當真要在此留宿?」

他隱在陰暗的角落,不動聲色地注視。

那叫張屏的書生肯定地點點頭:「多謝大師收留。」

智緣垂下眼帘,推開廂房的門,此門久未開合,機括嘎吱聲響粗糙刺耳。

「空置許久,積塵甚多。」

張屏跨進門,又四下掃了一眼:「學生自己打掃便可。」

智緣道:「廊下有掃帚,院中有井,桶盆和抹布都在井邊。」

張屏將包袱放在床上,去院中打水。

他悄悄尾隨在後,要不要此刻就給這張生一個驚喜呢?還是等到晚上慢慢玩?

先送份見面禮吧。

幽幽樹蔭,深深老井,微微清風,涼涼寒意。

井繩吊著木桶墜下,沙沙,樹影婆娑,水面忽然咕咕冒起水泡,一抹白影嗖地在水面一晃,噗,一朵水花躍起。

呀呀——

樹杈上,一隻老鴰啼了一聲,撲稜稜驚飛。

張屏抽著井繩,將木桶自井中提起,眼皮都沒動一下。

喂,書生,你是瞎子么?明明正瞅著井口,那麼明白的影子,那麼大朵水花,你沒看見?

張屏提著桶,進了房中,脫下外袍,捲起衣袖,開始擦拭桌椅床板。

他決定再接再厲。

嘎吱——

明明無風,房門卻緩緩自行搖晃,盛滿水的木桶哐當翻倒在地,水四下流淌。

張屏彎下身,扶起水桶。地面的水漬忽而冒起泡泡,一道白影在水中一閃而過。

張屏的表情定了一下。

嘿嘿,可怕不?

張屏卻頭一歪,視線轉了個方向,繼而一腳踩在緩緩下滲的水漬上,拿起掃帚,從床底掏出了一張紙。

他眼睜睜看著,張屏站在水上,吹吹那紙上的積灰,開始讀。

「施主。」智緣的身影出現在門外,「貧僧晚不食齋,施主若要用膳,可去香積廚中自做。」

張屏道了聲謝,又看了看手中的紙張。

智緣亦看向那紙:「大約是之前一位施主留下的,未能打掃乾淨。」走進屋內,再湊近了一望。

張屏抬起眼,卻是看向了智緣。

紙上用清秀的行楷寫著幾行字,似乎是幾張紙的其中一頁。

「……又有了。閑林寺,閑林寺,真有些古怪。噫,難道鬼魅確有其實,傳言並非虛妄?待吾今夜再探後院,或可……」

智緣一笑:「這定然是上月前來的那位陳施主了。本寺在荒山中,寺中唯有貧僧,便生出些虛妄傳言,亦因此得些客人到訪。」迎向張屏視線,「施主可信鬼怪之說?」

張屏道:「不信。」又看看智緣,「大師信否?」

智緣再一合十:「阿彌陀佛,天堂地獄唯一線一念之間。眾生皆佛,悟或未悟,明或未明,一般平等。」

混賬!禿驢!

搞什麼玄虛!

老子都嚇跑過這麼多人了,你還嘴硬什麼?

承認吧,告訴那個書生!這世上絕對有鬼!

我就是鬼!

張屏的目光掃過結著蛛網、覆著積年老灰的舊紗帳,又落到智緣臉上:「閑林寺是何地?」

「哦。」智緣淡然垂眸,「閑林寺乃本寺舊名,後因故改為懺生寺。」

張屏暫時停下打掃,去香積廚中做飯。

他尾隨在後。

黑漆漆的廚房,會有驚喜等著你哇,小、書、生。

香積廚在寺院一角,張屏甫行到離門還有三四步處的所在,門扇忽而自動緩緩向內打開。

嘎——吱——

聲音千迴百轉,繼而緩緩晃動。

吱——吱——吱——

張屏抬頭看了看樹梢。

嘿嘿,現在一絲絲風都沒有。怎麼樣?感受到不尋常的寒意了嗎?牙齒打架了嗎?腿想發抖了嗎?

張屏腳步未停,走進廚房內。

很能死撐嘛!

咣咣,碗櫃輕響了幾下。

鏘鏘,鍋蓋自己轉了個圈兒。

呼啦啦,筷筒跟著應和了幾下。

張屏在灶台上擱下包著乾糧的紙包,看向了筷筒。

唰唰唰,筷筒像求籤人手中的簽筒一般抖動。

不要懷疑,你看到的,是事實,事實就是這麼可怖!

張屏走向筷筒,目光中透出一絲尋味,一抬手,取走了筷筒旁邊的……籠屜。

他舉起籠屜看了看,持續著方才尋思的神情,而後,走出了廚房。

走、走出去了……

這個小書生,到底是眼睛不好,還是耳朵不好,或者,缺心眼?

「阿彌陀佛,施主何處去?」智緣在不遠處的廊下施禮。

張屏還禮道:「欲去尋些野菜。」

智緣指向後方:「沿這裡走,能到本寺後門。」

張屏道了聲謝,向智緣指點的方向走去,走了兩步,又停下,肅然回身:「大師,廚中有耗子。」

你才是鼠輩,我是鬼鬼鬼鬼鬼!

智緣微微一笑:「哦?貧僧竟還有伴。」

懺生寺的後門外,是荒涼的山坡。

蜿蜒碎石小徑,通往一道院牆,牆內,石塔林立,是寺院歷代僧人的埋骨之地。

張屏翻著草叢掐了幾簇嫩葉莖,走到那塔林邊,一道月門,無門扇,舉步進去,一座座塔上,銘刻著僧人法號生平。

張屏行到內牆邊,停下腳步。

牆角有一座墳,是世俗的墳墓模樣,墳前豎著一碑,刻著空覺二字,雖被風雨殘蝕,碑面卻很光滑。

山坡另一側的小徑則通往這個坡的邊緣,幾株桃樹立在長草中,下方可見山下荒地樹林。

張屏攥著野菜回到寺內,又在迴廊邊駐足,抬頭看了看。

書生,你很好奇啊。

他縮在陰影中抱手觀望。

張屏從廚房中取出籠屜,連同鐵鍋鏟勺和野菜一道拿到水井旁,仔細清洗,當然沒看見井內突然出現的臉、從樹旁掠過的影子,最後他還沒浪費地用洗菜盆里剩下的水沖了一下水桶和地面,於是桶壁上正在緩緩流淌的異樣汁液和地面上出現的神秘手印頓化為無……

他不氣餒地欲繼續尾隨,張屏到了廚房,放下籠屜,從懷裡摸出了火石……

火!可惡!

書生,暫時饒你片刻,晚上陪你好好玩。

火苗舔上木材,在灶中噼啪燃燒。張屏拿袖子揮了揮煙,咳嗽了兩聲,蒸上自帶的饅頭,打開柜子尋覓鹽罐。

吃罷了飯,張屏洗刷收拾完畢,暮色已重。他回到房中繼續打掃,房門叩叩輕響兩下。

「施主。」

張屏直起身轉頭,智緣手執油燈站在門外,另一隻手還端著一盤子,上有三枚桃子。

「寺中貧寒,無甚相待,此乃寺後樹上自結的桃子,請施主一嘗。」

張屏道謝,接過燈盞和果盤,放到桌上:「敢問大師,寺中是否常有猿猴?」

智緣目露疑惑:「施主如何得知?」

張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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