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肆 古井姥姥 第三十七章

謝賦的心裡一直有個念頭——

這個姓張的,是不是哪裡有點不太對勁?

他知道這樣想不好。他已將隨風歸土,別離這碌碌塵世,世上一切人物是非,都應不思不問,如浮雲暮靄。

方才這姓張的與王侍郎一番爭辯,免了他死前再多一場牢獄之苦,亦算對他有恩了。

從昨晚相遇到今日,這個念頭每每冒出,謝賦便將之摁下,現在更不該有,他實在是摁不住了。

姓張的就坐在他身邊,正凝望著一個包子。

與府尹大人及王侍郎聊完後,姓張的就兩眼發直,雙眉深鎖。謝賦想,這人查案確實有些能耐,看來是在思慮案情罷,亦沒多關注。

待晚飯做好,謝賦讓侍衛和衙役們從慈壽觀中抬出兩張大桌,供府尹大人和王侍郎用飯。張屏和謝賦自然要陪坐。府尹大人和王侍郎都就座了,卻不見張屏過來,謝賦環視左右,只見張屏站在一棵樹下,一動不動,兩個衙役抬著大筐麵食經過,張屏一個跨步上前,從筐里拿了個包子。

抬筐的衙役見突然躥出個人,先嚇了一跳,再怔了一下。這筐饅頭包子是慈壽觀供給香客的齋飯剩下的,熱一熱他們這些人吃。諸位大人的飯都是另做的。但知縣大人拿了包子,也不好多說。

謝賦走過去,請張屏去大桌那邊吃飯,兩個衙役得以趁機抬著筐退下。張屏凝望著手裡的包子,點了點頭,托著包子隨謝賦走到大桌邊。

馮邰看著張屏手中的包子,眉頭一跳。王硯的目光已飄了過來。謝賦見沒人過來服侍,只能親自取桌上一小空碟,送到張屏手邊,張屏總算把包子擱在了碟子里,待謝賦把碟子放到桌上,張屏又將碟子往自己跟前拉了拉。

馮邰再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王硯一臉饒有興趣地道:「咦,張知縣那個是包子么?桌上倒沒有此物,還有么,取兩隻來嘗嘗。」

謝賦只得起身道:「面點臨時難以做出。此是白日里供香客的齋飯剩下的,故不敢奉與大人。」

王硯呵呵一笑:「本部院不是個講究人,聽聞包子再熱一熱,更別有滋味,正好今日嘗新。」

馮邰道:「恐怕這種麵食,新蒸出來的,王侍郎也沒吃過多少罷。」又皺眉道,「晚飯備一樣的飯食便可,怎還又整出許多花樣?」

謝賦躬身稱罪:「只是這一樣不敢奉上罷了,其餘都是相同的。」立刻讓人去取,張屏從頭到尾還是一聲不吭。

過了片刻,包子取來,王硯舉筷夾起一隻,咬了一口,道:「嗯,甚好。」

馮邰淡淡一笑,自侍從手中接過手巾擦了擦手,拿起一隻,嘗了一口,微頷首:「確實頗鮮。」

王硯抬手抓過筷子里夾著的包子,放下筷子,又咬了一大口:「愈品愈有滋味。」與馮邰開始就包子的滋味聊起。

兩位大人聊得似不再留意其他,謝賦總算得以坐下,剛要開始吃飯,卻發現身邊的張屏抓著之前擱在碟子里的那個包子。

他沒吃,只是捧握著包子。謝賦不禁看向他的臉,張屏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定定凝望著包子的目光中充滿了……愛意。

片刻後,他抬起了另一隻手,輕輕撫摸著包身,手指流連於包褶與褶花之上。謝賦的雞皮疙瘩冒了出來,感到了一絲噁心。

突然,張屏的手指頓住,表情一冷,目光中迸出陰寒,一口咬住了包子。

謝賦毛骨悚然。

張屏滿臉冷酷,緩緩咀嚼,將那口包子咽下。然後表情轉為和緩,將咬了一口的包子放回碟子里,拿起一根筷子,插|進了包子另半邊雪白完整的小身體。

而後,張屏皺起眉,拔出了筷子,抬手按扁包子。包子餡從他方才咬出的豁口流進了碟中。張屏又舉筷,刺進了扁扁的包身。

一股寒意從謝賦的骨縫中冒了出來。張屏再拔出筷子,又拿起已成餅的包子,端詳被刺出的兩個小孔,而後手指在包子邊緣一捏,那個咬出的豁口處張開了,張屏向內注視,神色充滿深思。

謝賦移開了視線,再也不能繼續看下去了。

正在和王侍郎聊天的馮邰道:「張知縣,你在作甚?」

張屏抬眼道:「回大人的話,下官在吃飯。」

謝賦生生打了個哆嗦。

馮邰微微眯起眼:「有話便直說,不必在本府面前刻意做作。對這案子,你是否還想到了什麼?」

張屏道:「下官確實有兩件事仍未想明白,方才正在想。」

馮邰在心中冷笑一聲,此生每每蓄意表現的小手段,不甚上道,不過眼神還是有一點的,他簡短地道:「直說。」

張屏站起身,行了一禮:「下官想不明白的第一件事是……」

他伸手又拿過一個完整的包子。

「假如,這是一個墓。」

他再舉起筷子,插|進包子。

「這樣,可以挖進去。」

再用筷子從扎出的窟窿中挑出一些餡兒。

「這樣,也能取出東西。但是……」

他再一掌,拍扁了那個包子,又用筷子扎了扎。

「這樣……」

張屏和王硯的推論目前大致一樣,他還猜測,最初發現石棺的那口枯井,本不是一口井,而是一個盜洞。

但如果那個古墓在地動時塌陷成凹地,那麼墓室已毀,挖一個盜洞進去,很險,盜出東西相當於土中挖寶,很難。而且,為什麼石棺沒有被砸或損壞的痕迹?

馮邰微微頷首:「你的想法,確實不錯,不過古時厚葬,墓穴恢弘,遠超世間殿堂,深度更不能想像,或者只塌了部分。」

王硯接話:「這些本部院早已考慮到,所以趕緊查證才是必要。」說罷,也又抓起一個包子,咬了一口。

張屏道:「下官想不明白的第二件事是……案犯對那女屍的做法。」

馮邰露出一絲笑:「不錯,這點你竟看了出來,於驗屍實證一項,尚未無可救藥。」

王硯挑眉:「怎麼了?我可把推測出的什麼都說了,老馮你明顯有藏著的東西,這不地道啊。」

馮邰淡淡道:「只是本府還未徹底推證出結果,想之後再告知王侍郎罷了。」

王硯嗤了一聲,轉看向張屏道:「那你說。」

張屏放下手中的包子:「下官不解,那棺中女屍死於非命,身上有傷痕,死後屍身被挪進木棺,還用風水咒法封之,但她的髮髻卻是完好的,釵飾亦是。」

而且結合其屍身擺放的姿勢來看,只能推測出一個結論。

她的屍體在放入木棺時,被人精心地打理過。

明明從死因到下咒,處處表現出了狠毒,按理說不該這麼對對待屍體。

「據下官所知,所謂風水下咒,屍首本也不該放過,鞭屍釘釘,披其發,口塞糠之類惡毒方法,眾所周知。」

可是案犯沒有這麼做,他將這死去的女子頭髮梳理整齊,裝飾了釵環,雙手交叉在小腹,如同仰面而睡般放進了棺中,從衣服的碎片看來,女子的衣服可能也是整齊完好的。

為什麼?

篤篤篤——

打更的梆子聲響起。

王公公也禁不住想在屋中打轉了。

入更了,知縣、縣丞、據說已來了的馮府尹與王侍郎,都仍不露頭。只在早前回來了一個主簿,頂個屁用?

王公公終於忍不住對著賠笑又擺上酒菜來的主簿道:「貴縣可是打算將娘娘進香一事全讓咱家獨自料理?」

主簿立刻躬身賠笑:「哪能呢,哪能呢,公公放心,諸位大人定是要把山上那裡都料理妥當了,請公公安心。」

王公公連冷笑都發不出來了,只袖起手慢慢道:「罷了,回宮之後,咱家一定會向太后娘娘如實稟報。」

望著外面的濃夜,他心中就如黑暗夜空般無盡空洞,卻不想戰戰兢兢一輩子,竟可能會了結在此處,碰上找死還要帶上別人一起的貨,只能嘆命了。

此時的驛館中,蘭珏也想深深嘆息。

柳桐倚很是簡潔明白地說清楚了事情。

張屏在查一個案子,他恰好知道點線索,就借公務之際繞了趟豐樂縣衙告知張屏。歸程恰好遇上了姑父,覺得應該告訴姑父一聲太后娘娘上香的事。張屏正是查到了太后娘娘要上香的那個廟是假的,靈驗的姥姥,只是一具死於非命的女屍。他走的時候張屏已經上山去挖棺材了,為了那個案子打過架的馮邰和王硯也到了。

蘭珏眼前一陣黑,忽然就感覺天再也不會亮了。

柳桐倚道:「姑父放心,既然馮府尹和王侍郎都在,這事想來……」

蘭珏扶著桌子站起身:「你且先休息,我得先把此事知會服侍殿下的公公們。」頓了一下,蘭珏又看著柳桐倚真情實意地說,「這件事,姑父真是要多謝你……」

柳桐倚立刻一禮道:「小侄哪能當姑父這句話,小侄恭送姑父,姑父也早些歇息,莫太勞累,小侄今夜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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