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肆 古井姥姥 第十六章

謝賦猛地顫了一下,嘶啞道:「弓長張,屏風的屏?」

張屏點頭。

謝賦臉如死灰,身體搖搖欲傾,強撐著彎下腰,聽得自己的骨縫發出咯咯聲響。

「下官……見過大人。有眼不識泰山,未能看出大人身份,望大人恕罪……」

張屏道:「謝大人請起。我之前,亦不知道足下是謝大人。」

謝賦站直身,只覺得張屏的視線在緊緊盯著自己。他順下眼帘,沉默地站著不動,在心裡凄然苦笑,天啊,天啊,你還要怎樣折磨我!

張屏眨了眨眼:「我有些事,想請教謝大人。」

謝賦望著地上的草芽道:「不敢當大人之請,承蒙垂問,下官定據實稟報。」

張屏看看他,在自己隨身的小包袱里摸索了一下,取出水袋,遞到謝賦面前。

謝賦垂首道:「謝大人厚愛,下官不渴。」

張屏將水袋挾在胳肢窩下,又在小包袱里掏了掏,從一個紙包中掏出一隻燒餅,遞給謝賦。

謝賦仍是頭也不抬地道:「多謝大人,下官不餓。」

張屏把燒餅掰成兩半,又將其中一半遞與謝賦,另一半自己咬了一口。

謝賦僵了一下。

此時此刻,求死,已是不能夠了。眼前這人,畢竟已是頂頭上司,執意要與自己分食一餅,又怎能不從?

他便顫著雙手接過燒餅,再在心中凄然一笑。

「下官,謝過大人。」

張屏走到林邊一大石頭旁,又看看謝賦,謝賦行到近旁,在下首處站定。

張屏道:「請坐。」

謝賦立刻道:「不敢,大人請,下官站著便可。」

張屏道:「坐。」

謝賦只得在另一塊石頭上坐了,張屏方才在大石頭上坐下,又咬了一口餅,肅然道:「此餅冷了,已不酥脆了。」

謝賦只好勉強道:「下官食之,甚甘美。」

張屏再眨眨眼皮,他買的是咸酥燒餅,不過賣燒餅的捨不得擱鹽和五香面,蔥油刷得也不多,咬起來皮皮寡寡的。

原來謝知縣正好喜歡吃淡?

張屏咬著燒餅立刻再從包袱里取出了一隻,遞與謝賦。

謝賦又僵了一下:「下官……」他又在心裡凄然一笑,接過燒餅,「大人厚愛,下官感激不已。」

恨啊,方才為何不早早縱身躍下,落得此時,盡要捧著一塊冷餅,諂然賠笑。

如蠟似皮條的餅嚼在口中,謝賦只覺得生不如死,用盡全力才把一口餅勉強咽下,一隻水袋立刻出現在了眼前。

「下官……」

張屏懇切地道:「請用。」

謝賦閉了閉眼,雙手恭敬接過水袋:「下官,感激不盡。」

張屏覺得,謝賦應該不再想著輕生的事了,自己亦已如蘭大人柳桐倚一般,先與謝賦消去了生分,可更無妨礙地開始談正事了,便正色道:「敢問謝大人,當年此山頂上,本是什麼模樣?」

謝賦捧著水壺的手頓了一下,緩緩道:「回大人詢問,大人可是指此山未經改建之前?下官初到此縣時,山頂上只有一座小廟,一些樹木罷了。」

張屏從地上撿了根樹枝遞給謝賦:「可還記得詳細?」

謝賦微微斂眉,唯有將餅和水袋放到一旁,起身雙手接過,再於張屏身旁俯身單膝跪下,開始畫圖。

「時日久遠,下官可能記得不甚對,大致應是這樣……」

張屏蹲到謝賦身邊,皺眉看他畫出的圖形,又問:「謝大人可見過姥姥的棺材?」

謝賦道:「慈壽姥姥之棺,埋於廟中聖感殿內。下官命人改建時,並未驚動,只是將殿閣擴大,殿名亦是當初的。」

張屏道:「不曾挖開看過?」

謝賦道:「不曾。」他有些疑惑,眼前這位張大人,怎麼對姥姥廟如斯感興趣?這位張大人,不像是信這些的人。

他突然一驚。

是了,為何他說他是張屏,我就信了?

一未看過官牒,二,此人穿的是便服。

若他不是張屏,卻謊稱是張屏,那麼救下本縣,再作出這些行徑,意欲何為?

謝賦心中警鐘大響,暗暗掃視著張屏。

張屏仍盯著地上的圖,眉頭緊皺,手指還在圖上比劃,惹得一隻穿梭在草邊撿餅渣的大頭螞蟻跟著擺動觸鬚。

「石壁上姥姥廟的來歷,是慕葉生自己所寫,還是……」

謝賦未想到他突然跳問到這裡,頓了一下,方才道:「是下官懇請封大人題的。張大人應該知道罷,慕葉生即是如今的蕪州府丞封若棋封大人。」

張屏跟著問道:「謝大人為何要請他?」

謝賦不禁又盯住了張屏。他到底為什麼要問這些?

思量片刻,謝賦未答話,反先問:「下官逾越,想請問大人,姥姥廟之神跡,大人信么?」

張屏並未對他這句詢問露出任何異常神色,簡潔道:「我不信鬼神。」

謝賦道:「其實下官也不信。下官修建此山,只是覺得對本縣大有益處。」

張屏點點頭。這座山的確處處都流露著能多撈點就多撈點的氣息。

謝賦繼續道:「這些神道,多為鄉民婦孺所喜,下官若是請當世詩詞名家題碑文,怕是他們也不認得。區區一座姥姥廟,下官亦不能請府尹大人過來題文。」

張屏再點點頭。

謝賦再接著道:「下官本來想請西山紅葉生、白如依之類傳奇名士來題碑文,拜神求姥姥的人應該都知道這些人,看過他們所著的傳奇或由之改編的戲文。旁人得知這麼個人物都信了,好奇也會來看看。他們說不定還會在以後寫的傳奇里提一提此處,方才前去相請。但當時或是找不到其蹤跡。或是筆潤太高。那時,封大人尚未出仕……」

且正因馬廉之事聲譽大損。

謝賦盤算著,慕葉生不管好名多還是歹名多,總算是有點人知道,而且是當時能找的人中最便宜的一個,便前去邀約,豈料慕葉生接到謝賦的邀請,只覺得是雪中送炭,異常感動,洋洋洒洒寫了一大篇,一個子兒的筆潤都未要。更讓謝賦欣喜。

「下官真是撿漏了。封大人出仕後,還多有向朝中為豐樂美言,真乃一段善緣。」

張屏又點點頭。

「謝大人可曾見過那些童男?」

謝賦再蹙起雙眉:「大人是說侍奉姥姥廟的那些?下官到豐樂之時,選童男供奉姥姥的規矩已革除。」

張屏道:「卷宗中,有記錄罷?」

謝賦回憶了一下,搖首:「下官不曾看過,或許是有?」

他再看向張屏,正要試探著問「大人為何提到這些」,張屏肅然道:「姚員外死了。」

謝賦驚住。

張屏站起身:「謝大人,該回縣衙了。我還想懇請一事。」

謝賦怔怔木木地站起身,張屏看了看他的臉。

「姚員外是被人毒殺。請謝大人讓人先把山頂守住,外人暫不得出入。」

姚岐在縣衙門廊處團團亂轉,恨不得立刻衝出門外,快馬加鞭,只奔京城,敲爛京兆府大門前的鼓。

但管事家人都拉住了他,向他說,老員外生前就是因報案之事對謝大人愧疚不已,才去了京城,遭逢不幸。姚家的大宅田地家產都仍在豐樂,就當是為了老員外,這回也先把案子報到縣衙。聽說將要到任的新知縣是刑部陶尚書的門生,不久前曾助大理寺破了一樁大案,說不定找出些蛛絲馬跡,京兆府派人來豐樂的這段空檔,亦不至於白費乃至錯失什麼。

姚岐聽從了,卻不曾想,到了縣衙,刑房的人卻道,謝大人不見了,夫人急得要撞牆,縣衙的人手全出去找了,衙役捕快都不在衙門裡,沒人去壽念山追那個跟隨了他們一路的,可疑的人。

叩叩,夜色已重,梆子聲已響,等不了了!姚岐正要甩開勸阻的老書吏和家人奪門而出,忽然一串燈籠奔了進來。

「快快,所有還在衙門裡的,整好衣服,恭迎新任知縣大人到任!」

「快去後衙通知夫人,大人找著了,和新來的張大人一道呢。」

「是張知縣讓大人陪著他去踏看城外了。」

「快快,人都在哪裡,快迎上!」

……

姚岐猛地甩開眾人,向大門處撲去。

明晃晃的燈籠,簇擁著兩條人影正走到縣衙門外。

姚岐一頭撞上前,在呵斥推搡中撲通跪下。

「大人,學生有案報官!學生老父慘在京城被毒害,已由京兆府查辦。學生回家報喪,一路有人跟蹤,到家之後,宅子竟也遭了賊盜。此事絕對與亡父被害一事有關,請大人徹查!」

有衙役道:「小員外但有冤案,也該等大人先進了衙門,再……」剩下的話,卻被打斷。

姚岐匍匐在地,見一道灰撲撲的布袍下擺和一雙穿著布鞋的腳踏著地上的燈籠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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